白鸦

　　要推测出百里安亲爹所隐居的山林并不难，百里安能默出一整幅大熙的地图，详尽至每个州县有什么山水名胜，甚至画到哪儿，哪儿的山水诗词就脱口而出。

　　文和之看着百里安绘图，简直就像是跟着游遍了万水千山。禁不住问：“百里公子有否科举的打算？”

　　百里安莫名地看着他。

　　文和之挠挠头，有些钦佩：“百里公子阅尽群书，出口成章，想必孔孟之道圣人之言也已参透了，科举应该不在话下。”这种记性，习武从文都是难得的料子，把历年金榜题名的文章看一遍，拆开细细分析一遍，转头就能融入自己的文章里。

　　简直就是开挂。

　　百里收起金扇支着下巴思索片刻，他还真没想过此事：“倒也是可以一试，我原本在鬼市中就有依托朝廷，通过招安摆脱母上之意。就是我亲爹以前也曾为官，当年在谢侍郎手下。他出生低微，朝廷里没人依托，乘谢清岚娶了我母上，我亲爹就娶了母上的陪嫁丫头，算是与谢家、与兰妃攀了个不亲不远的亲家。之后因为党争，谢侍郎所在的那一党落败，他就辞官避世山中。不知会对自己儿子重拾科举有何见地，劝我再娶哪个夫人的姊妹？”最后一句几近调侃。

　　文和之默然。科举并非易事，就算千里挑一鱼跃龙门金榜题名，一朝入朝为宦，之后的路也不好走。

　　当今天子不理朝政，一心修道，宰辅阁老党争多年，当年的陈阁老病逝之后是李太师独掌大权，没几年又被王大学士栽赃入狱。城头变幻大王旗，百里安苦笑着摇头，科举一事就此作罢。也就这政令不出宫城的世道才能养活听雨堂、鬼市活跃的混沌江湖。王法不兴，江湖众便各自为政，出了人命不找衙门找刺客，复仇不凭法理凭武功，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处埋。

　　若是赶上天时地利，南涝北旱、戎羌来犯，兴许内忧外患一来，这些江湖散勇随时都可以成为揭竿而起的死士，有幸活下来、跟对主的便是下个朝代的万户侯。

　　不过也许是天佑大熙，风调雨顺，塞外胡人自相残杀得正欢，江湖便是自在散漫的江湖，偶尔有些许波澜，也只是微风拂过，丝毫看不出潜藏着的惊涛骇浪。

　　常人看不出，百里安看得出。哪怕他并未见过真正的江河湖海。通过只言片语的消息，他知道朝堂之上已有人盯上了这片可载舟可覆舟的江湖。江湖是一团散沙，生命不息，内斗不止，光鬼市少主就和鬼市暗姬水火不容。而朝堂虽忙于党争，兵权全是一体。江湖终究难敌正规军队，识相者要么早日归隐，要么归顺朝廷。

　　百里安把玩着扇子沉吟，终于说道：“等我有了空闲，就去与我那曾做过点小官的父亲聊聊。”聊聊朝堂，聊聊天下兴旺。

　　白鸦与小满二人几日内走遍了过去常打探消息的据点，偶尔遇上几个鬼市的尾巴，就让小满不留痕迹地除了去。这些尾巴大多是末流的探子，勉强会点功夫，权当给小满练手。小满动手，白鸦抱着长刀就在一旁指点。“几条尾巴？”

　　小满凝神倾听：“三人。二瘦一壮。”

　　白鸦走在小满身侧，并未回首：“不错。那小满你一人用刀，一人用针，一人用掌去击杀了罢。”

　　“好嘞。”小满当即转身，拔出随身的黑柄长刀，笑盈盈地走向寂静小巷里的路人。

　　片刻之后小满甩着手归队。

　　白鸦接过黑刀，给小满揉揉被对方功力震麻的爪子：“谁让你对那个灰衣的瘦子用掌的？他底盘不扎实，脚步虚浮，却肩颈有力，一看就是练拳掌的。”

　　小满嘟着嘴，自有想法。她素来是个自有想法的丫头，看到善用暗器的，就拿暗器迎之；看到练掌风的，就挥掌而上；就怕浪费了练身手的机会。反正她不怕，身后有白鸦看着。

　　二人自京城中央朱雀大街开始搜罗，已行至城北近郊。小村盛产山楂与糖画，人道是城南的丝城北的糖，城中的店家金银灌。小村人不多，多是老幼，鲜有壮年劳力。青年大多去朱雀大街、东市西市经商摆摊卖糖人和山楂，一个季节挣下的银子就不少于一年种地的收成。
　　因而城北郊外的田地不是荒废着就是种满了甘蔗与山楂。

　　正是正午用膳时候，远处可见乡里炊烟，简简单单的黑瓦白墙四合小院，唯独一个小寺庙的金瓦颇为突兀。
　　小满此时正啃着一根糖葫芦，手里还拿着两根。

　　白鸦在一边帮她接过那两根糖葫芦，见怪不怪：“糖葫芦你又不是没吃过，至于当饭吃么？山楂酸，小心伤了胃。”

　　小满嘿嘿赔笑：“总觉得到了城北就该吃糖人和糖葫芦嘛。小八你还没吃呢，进村找家酒肆去。”

　　白鸦看看那荒凉的小村，心里灰凉：“那村里有酒肆么？”

　　白鸦是个乌鸦嘴，小村没酒肆。平日里没人会来这糖人村，因通往北边城门不必经过此处。留下的都是本地老弱，自己在家吃，也不舍得下馆子。唯一的酒肆现已关门大吉，老板南下去城里开店卖山楂糕了。

　　白鸦望天。没飞鸟。
　　小满四顾。没走兽。
　　他们没带干粮。
　　这是要活活饿死的节奏啊。

　　登堂入室抢人饭吃是白鸦此等“少侠”所不齿的，因而他们围着小葫芦村里里外外兜了一圈，最后兜到了小庙里准备厚着脸皮讨点斋菜。

　　他们一只脚刚跨入门槛，就看到一堆小和尚和主持簇拥着个和尚出了佛堂。那和尚见了二人，也是一愣。

　　有些眼熟啊。

　　两厢凝望了半响，和尚拖着禅杖哆哆嗦嗦指着白鸦：“小八！”

　　是久违了的声音。顿时白鸦与小满就反应过来了。“师父！”“爹！”

　　女大十八变，崔判官早已认不出小满。只是当年出家时小满已年近十八，基本样貌成了形，方才认出来。

　　父女二人走近了对望，小满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爹几乎说不出话来。

　　崔判官还是光头，岁月似乎没怎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就是把头上的毛发变到了下巴上，留成了络腮关公胡。小满从来不知道她爹还是个络腮胡。

　　光济寺主持身后一堆小庙和尚尴尬地看着人家父女相认，说是破了出家人四大皆空的规矩吧，打搅人家亲情伦常似乎又失了礼数。于是小庙主持便咳嗽一声，准备一口气将这另一位来做客的主持请出去。眼不见为净。

　　白鸦眼尖，见到小庙主持面色一脸纠结。他可没忘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忙抢先提出蹭一顿饭。

　　崔判官自认老了，老了便开始怀旧，有时候在青灯古佛下会想起景山上的一家四口和乌龟，一声叹息，吹熄了佛前长明的灯。

　　他等白鸦吃完，吃完了一起被尴尬的主持请出庙门。

　　“小满，你这是刚杀了人么？刀上还有血气，我闻得出。”崔主持道。

　　崔判官出家时小满还不太懂事，故对这个不负责的爹没太大感情，她冷冷淡淡地答道：“啊，是啊，三条尾巴。”

　　尾巴，还是沿袭了崔判官当年传下来的黑话。

　　白鸦对恩师还是很怀念的，深知没有师傅，自己就还是个叫花子，兴许早被人打死在街头，紧紧跟着师傅嘘寒问暖，儿寒乎？欲食乎？

　　“哦，对了，”小满一拍脑门，觉得这是个二拜高堂的好机会：“爹，我和小八成亲了。要不找个地方给您拜一拜？”

　　正孝子贤孙状伺候师父的白鸦浑身一震。

　　崔判官面容不便，安静了片刻，方才斜斜地瞄了白鸦一眼：“有这事？”

　　白鸦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他师父的杀气，久违了。

　　“有没有？”崔判官扶着禅杖，眼眸半敛。

　　白鸦终于被吓到汗不敢出，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好啊，很好。”崔判官终于睁了眼，精光四射：“孽徒，好你个孽徒，我让你带着小满，就带到了床上么！”

　　这话怎么听怎么违和。明明是小满自作主张把白鸦拐上了床。但白鸦早已吓崩，跪在地上主动认罪，根本没想到去辩解。

　　小满觉得白鸦已经开始拜高堂了，自己也不能闲着，便跟着跪下一起磕了个响头，一边不忘自己给自己当媒婆，拉长了嗓子吆喝：“二拜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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