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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忘忧谷不得不说的那些事(下)
清风居每晚传来曲调如同空谷幽兰,寒碧阁外的春竹上,也遍满纵横剑气刻过的痕迹。
寒暑交替,栈道上那两道身影的高度愈渐接近,一个挺拔如松、一个淡如清风。
安若然望向云海的眸光,多了一种莫名的坚定。好些时候,他在栈道上握剑而立,忽然便纵剑而歌——
破光、淬火、斩风、断水、问情、红尘。
他依次舞过七式,只除了四百年来皆无缘重现人间的“无蕴”。
剑式来回划破云雾,绝峰栈道上蓦然是一声清越剑吟——
那袭白衣翩然灵动,随师兄的身影骤露锋芒、惊骇了峰顶浮金。
两人两剑相对而舞,配合得没有一丝暇疵。
那一年,他十七岁、他十四岁。
御剑门人,必以剑试天下、剑平天下、剑救天下;然则何谓天下﹖
——乱世风云、凡间俗道,无非是弱水三千之中、人之所以为人的梦而已。
那是一个迟暮的黄昏,一次道尽别离的日落。
安若然紧执佩剑,缓缓走过萦绕了他毕生之梦的峰顶栈道。
他身上带着逼人锋芒,缓缓回眸转身——
那个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师弟,正从峰顶掠下山,落到栈道无字碑旁。
白灵飞一直知道他要走,在安若然剑舞栈道的时候,他便知自己胸怀天下的师兄不愿留在象牙塔内。只是没料到,他们离别之日来得这么快——他几乎便要错过了这场道别。
“师兄,你为什么不待练成无蕴后才走﹖我——”我舍不得你。
“我怕师父回来后,忘忧谷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他说得不着痕迹,恰如其分是一个懂事成熟的师弟。
——那是他们师兄弟一生中,第一次挽留。而傲气如他,没有将真正的感情宣之于口。
安若然看向绝峰下的千里云海,淡然笑道:
“并非只有练成七式才可救世。”
“剑者真正依凭的不是剑、而是心。即使我是凡躯肉身,亦总有能为天下百姓做的事。”
白灵飞低头沉默,紧握的双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再怎么说,高手也需一把好剑伴他闯荡天下的。”他从怀内掏出一物,抬头对安若然道:“师兄,你拿去吧。”
安若然瞬即愣住——
那是一柄六尺长剑,在夕光中竟也黯然无华。
它沉重墨黑的鞘身上,承载了天下最辉煌的传奇。
九玄带着的战火与烽烟,穿越四百年,头一次落在这对师兄弟身上。
“九玄乃门主所佩之剑,你好好把它放回去。”
安若然心里一暖:明知自己要离他而去,白灵飞还是从师父书房中偷来这剑给他;若是师父回谷后发现此事,倒真不知会给气成何等地步。
想到平素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恩师,安若然又是一阵难以形容的感慨:
自己此番远走,日后夜阑人静之时,还有谁会和师父对酌下棋﹖
安若然拍拍小师弟的额头,宠溺的对他道:“御剑弟子一破门戒,便得终生与师门断绝关系,从此以后,师父便只得你这个徒弟。这剑他将来是要留给你的,怎可随便送出去﹖”
终生断绝关系﹖
从这一刻起,难道他们之间,就连师兄弟也不是了么﹖
“大师兄﹗”无字碑传来几个孩童的叫喊,小天、大牛、晴晴跑到大汗淋漓,一口气奔过栈道,最是胆大的小天放声嚎哭,一扑上来便扯着安若然的衣袖不放,“你要去哪里﹖你不陪我们一起吃饭打猎了吗﹖”
安若然蹲下身去,却不知如何对小天说起。
白灵飞勾起一笑,捏着小天的鼻子:“你大师兄要当天下的大英雄,待你再长大一些,他就会风风光光的回来,带许多好吃的上山、说许多了不起的英雄事迹给你听。”
小不点的哭声此起彼落,安若然逐一安抚过他们,才起身长长一叹:
“好好照顾他们,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师父回谷,替我对他说,徒儿感念他授业恩情,当年他遇上我之时,我是个因战乱而痛失亲人的小孩,我拥有的全部,都是他给我的。”
亲情、幸福和温暖——是师父将这些带进自己的生命里,直到他流落天涯海角、迎来人生终结的一天,他都会记得师父的蟋蟀、和这段照耀过他的快乐时代。
“但际此乱世,要我终生在忘忧谷里不问世事……我做不到。”
少年对着落日、俯瞰名叫“天下”的绝丽山河,茫茫天地、彷佛也要以最光辉的一瞬来映衬他的豪情壮言:
“我要凭手中此剑历遍天下,为明主平定江山,从此中土,再不会有战乱之祸。”
——师父,你说武道极致的境界、只能凭自己寻得。
以苍生万物为己任,这便是我所悟出的剑道真义。
晚风中,那抹白衣伴他傲立天险绝景,长久藏住的锋锐终于出鞘——
“异日练成御剑七式,我一定下山助师兄征战沙场、平定天下,为百姓开拓另一个太平盛世﹗”
两个注定要改写历史的少年剑客,于残阳下击掌为誓。
那是最后一次印下五个影子的黄昏。
栈道上,安若然的身影渐行渐远。
清越低婉的笛声传遍谷中,隐约是一首悲凉的小调——
远别离。
良久,白衣之人收笛而去。
而有些别离,当初并不知再没重遇。
自从安若然下山后,小不点觉得生活真的不同了:
忘忧谷的深夜再没琴声,寒碧阁人去楼空,而楼外竹林每天青叶纷飞——
是那映着剑光更见清绝的白衣少年。
当日栈道一别的苦痛,给他融在一曲《远别离》之中。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思念愈是内敛、愈是蚀骨。
何以人要生情爱、要经别离、要跨生死﹖
而人,又何以为人﹖我又何以为我﹖若人失其思想,此躯便会如同空心竹﹖抑或,就连人与竹都不再存在﹖
人死后化作枯土,死乃人之终、枯土之始;千万年后枯土生出嫩苗、养分被索取殆尽,为枯土之终、绿树之始。既然始即为终、终即为始,何以万物要如此流转着形相﹖
何为形相、谁定形相﹖我眼中之竹、跟万人所视之竹是同样形相么﹖我眼中竹之青绿、难道真与众人视之青绿无异么﹖纵然用言语笔墨描绘何为竹、何为绿,一万人便是一万种理解。
看漫空青叶,当中有无数物的始终——有光、火、风、水,有我,亦有世间千万人。
若是如此,哪还有光、火、风、水、我、以及世间人﹖
火本与水无异,我本与世间人无异,所异者唯有自定为“我”之心:
万物空蕴、唯心变相、诸色成实。
——无蕴。
“飞哥哥……你再多教些嘛﹗”
“我不要跳来跳去啦,我要像你和大师兄一样、我要学剑﹗”
“不就是﹗我要学剑法、将来跟大师兄一样当大侠﹗”
几个孩童抓起了衣袖,在忘忧谷山涧下涉水向少年奔至。
两个男孩力气大,一左一右围在少年身旁左说右说,女孩这才气喘吁吁来到,抱住少年的脚踝娇声道:“你别教他们,他们好坏、只懂欺负我﹗”
“轻功是用来逃跑的,不学懂开溜怎么下山玩﹖”
白灵飞一脸无奈,提着削尖了的竹竿从水中站起——
是谁说要抓鱼啊﹖现在都一个个跑来把鱼吓走了,哪里还有晚饭﹖
“你上次经过张家村的时候,给那恶霸吓一吓便跑回来,这么没胆子怎可学剑﹖”少年一个反手,竿身在大牛屁股上重重一敲,小男孩立时在水里摔个面朝天,惹得小天晴晴哈哈大笑。
他手腕一转,竹竿装作要打在小天身上,“还有你,想当大侠便先学懂对女孩子有风度,别趁我练功的时候欺负晴晴,懂么﹖”
潭底不远处似有波动,白灵飞将竹竿顺手飞出,整支竿身没入潭中。
他一边走过去,一边悠然道:“快到端午,师父也是时候回来了,这段日子就乖乖留在谷里吧,待过了中秋再出去。”
竹竿再给拔起,小不点们齐声欢呼,皆因晚饭终于有着落了。
“之前我们在襄阳,不是碰上了什么帮的坏蛋想要抢剑嘛,你扫他一掌,那王八蛋便一溜烟的走了,你功夫到底有多好啊﹖”
“我们一门的剑法厉害得很,连武林高手也要退避三舍。”
“大师兄的剑法有没有你这么厉害啊﹖”
白灵飞的手蓦然一震,鱼便从竿尖底下滑了出来,成了满潭难得的幸运儿。
少年淡然一笑,“师兄当然比我强得多。”
——师父回谷的三个月中他自是不能离谷,那就是说,他有三个月没能探听师兄的消息了。
他每天依旧带着小不点在栈道上看落霞幻花。
这些年,白云山下的天地被他一一读个熟透:比如说,他知道忘忧谷位处南楚,山脉延绵,山谷初建时便面向西北——那是洛阳的方向。
少年站在昔日安若然的位置,逆着山势眺望北方的尽头。
郑都洛阳中,该是满城在议论那个夺嫡之争中、拼死相护二皇子明怀玉的少将吧﹖
下次离谷时,安全抵达都城的明怀玉应已即位,可以预见,那少将在新朝里将会被封为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沙场新将安若然,两年间十战十胜,替郑国皇室迅速压下诸候叛乱,如今更成明怀玉一系的致胜关键。
——那个人从未忘过当年下山的大志,他的名字、短短时日已经震动整个北方。
师兄,今年飘雪之时,我定与你在洛阳重聚。
一如所料,霍其峰果是在端午时节回到谷中。然而这次他没到清风居、也没去照看几个小不点,闭门于书房里滴水不沾,甚至连一向最疼的白灵飞亦拒之不见。
——自师兄下山,师父日比一日暴烈反常了。
白灵飞每天将饭菜放在门前、下午又将原封不动的饭羹拿走,夜里捧着古琴在院外弹奏,一奏便是一整晚。
连续几天,霍其峰仍是没出房门。
白灵飞无可奇何,又往竹林继续每日的剑修。
剑出而心净,剑发而神凝。
林里寒气漫空,使少年容颜平添几分冷冽之色。
“这剑法比得上你了啊……”
少年似有所感,反手收剑,走出竹林——
数日闭门不出的师父,竟然来了这里﹗
霍其峰身旁,一位隐士飘逸如仙,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白灵飞恍然大悟:
怪不得说出关便出关,只要这个人来了,即使天大的事师父亦要立马搁下啊﹗
“拜见师父、太清真人﹗”
霍其峰使了个得意眼神:“老不死,你又输了。”
太清真人淡然回道:“那是灵飞自己悟的,不是你教的功夫。”
白灵飞微一眨眼——他是拿错脚本了么﹖这画风会不会变得太突然了啊﹗
“上一次你见我的时候,还是个水灵的小孩呢。”太清真人轻描淡写睨了霍其峰一眼,“前几年造访忘忧谷,你师父硬要把我留在书房、不然就是扯着我去后山,我们才一直没机会再见。倒是没料到,短短几年你有这般长进,我就算输给你师父也是值了。”
“我家的小呆萌,一直都比那臭小子强好吧。”霍其峰冷笑。
“……其实照我看,不出十年言儿也能赶上你。”
“啧。”霍其峰不屑的道:“你啰嗦什么,别打扰我小呆萌练剑行吗。”
“……﹖”
他直接将一脸茫然的白灵飞留在原地,拽着太清真人翩然离去了。
忘忧谷中处处都是奇山异水,两人走登山石梯来到俯瞰全谷的最高处。
太清真人负手远望,悠然低道:
“大徒弟跟人跑了,想要人陪就直说吧,我上来忘忧谷,本来也是来看你的。”
“没什么,反正我不像你只有一个徒弟那么可怜。”
太清真人斜兜他一眼:无非是想自己承认唯一的徒弟跟御林军跑了、在衡山的生活空虚寂寞冷而已,这么小心眼真的好么。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教出来的小呆萌规行矩步,对比起自家的——唉,那叫叛逆得不可直视。
“那都是他们自己悟出的人生,何谓『道』,本来就是每个人自己说了才算的。”
霍其峰别有深意的回望他。
“别拿你的臭小子来说事,他生来便注定要背负那种命运,留在衡山是逃避、回去南楚是顺应天命;若然这生本来没有枷锁,留在谷中是应份,跑下山去是灯蛾扑火﹗”
太清真人霍然沉下脸色,难得地厉声大喝:
“没人天生便有义务去活受罪﹗”
霍其峰拂袖背过身去,太清真人思量许久,才平静地对他说:
“言儿离开之日,跪在我面前说了一番话。”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将身上的皇族之血全都抽走,但他不能。他知道下山意味着什么,但他情愿用光复中土、来洗净他一半鲜血。这一生,他都将永不背弃他的国家、他的族人。”
这个一向淡情的挚友,用爱徒当天一模一样的决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这番话。
——又是一个为苍生而献身的年轻灵魂啊。
如若没有责任,其实可以逍遥幸福、快活一生;所有血腥和无奈,都不应纷落到下一代身上。
但人的一生,很多时候都要舍却幸福,因为天下尚有东西值得作此舍却。
“我目送他走下衡山,没有把他叫回身边——因为我知道,他比你我都更倔强不甘。”
“他不止是我洛归笙的弟子、也不止是南楚皇太子。他是景言,一个有能力把所选之路走完的人。”
霍其峰的背影震了一下。
“我从没怀疑过若然,我教出来的徒弟,自然足以惊艳天下。”
他逆着风叹息。
直到许多年后,太清真人记起那年仲夏的峰顶绝景,蓦然才明了那样的悲哀从何而来。
“只是厮杀的战场太过孤独……我不愿自己的徒弟死在那种地方。”
那样单纯的奢望,悄然淹没了在山下的无尽血色里。
明启二十二年,几道消息接连轰动天下:
七月,年仅十七岁的二皇子明怀玉于洛阳加冕为皇,近半数的郑室藩王缺席登基大典。
八月,郑国新任统帅安若然率兵巡视燕云之地时遭伏,亲兵队全军覆没、却唯独不见安帅尸骸;同时,南楚皇太子景言于平京正式接掌八军,以虎符颁下的第一道军令,便是任命御林军左营上锋将青原为应龙军统领。
九月,春日楼主于嵩山击败少林掌门,绿林从此再无人堪作削玉情的对手。
十月,控制漠北数百年的明教遭神秘高手血洗镜湖圣殿,域外第一高手扶光亲自狙击,来袭者仍逃脱无踪,三百明教徒一夜魂断昆仑山,为立教以来前所未有之辱。
十一月,失踪数月的安若然竟被送返洛阳城。
天下风云起,然而诸般变幻,却与那座隐世出尘的绝峰无关。
白云山登顶之路绵延一重重足印,一道身影以剑拄地而行,两手腕间赫然是狰狞刻骨的剑痕。
那人渐失意识,只是恍惚间笑了:
如果能撑到栈道上才死,他离落叶归根也算不远了吧﹖
走过栈道无字碑,少年经受不住全身重伤,脚下一软,孤独倒在雪地上。
——雪落无声,触在他脸上渐渐受热融化。而皮肉下那一颗心,却早在黄沙里冷至无温了。
闯到镜湖前的一剎,他体内住着的巨兽瞬即爆发——
那是他血肉中的杀欲,第一次对天下肆意狰狞叫嚣,伸出了雪亮张狂的利爪。
光明顶三百教徒、纯白无暇的玉石殿,在他剑下血流成河。
仑昆绝峰上,鲜红画出了一幅无比壮丽的星图,铺天盖地的覆住了他。
他舐去脸上的猩热,低头看了眼自己在镜湖的倒影:
他浑浊了双眼,颊间留下的血纹艳如花卉。
那一刻湖底彷佛有种感召,穿越了时光、冲破了思念,强烈撞击着他,令他凄然捂紧胸口:
凤凰……
他脸上动了一动。
湖面浮起一个冰冷而悲伤的笑容。
那本来不属于他的轮廊,渐渐与他重迭在一起。
——凤凰,你终于来了。
……谁在叫他﹖镜湖底数百年来苦不瞑目的亡魂,到底是哪一个在叫他﹖
在镜湖殿前,凤凰堕天,终如命运注定一般浴火成魔。
这一年,霍其峰破天荒在隆冬回了忘忧谷。
白灵飞不知师父如何知道自己杀尽光明顶的消息,只知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师父的凌厉脸容有种他看不明白的阴影。
“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好事﹗﹖”霍其峰将咯着血的徒弟扯起来,劈头怒吼:
“我平日都教你什么﹖你为什么要闯上那种鬼地方、手底下又杀了多少人﹖﹗”
他濒临昏厥,脸上被师父狠狠赏了一巴掌。
那一掴痛至入心,他被打醒了三分,喘着气吞下自己咯出的血,只听师父冷声道:
“白灵飞,你若再敢上昆仑山,为师便用九玄来了结你。”
少年所受的伤近乎粉身碎骨,连呼吸都痛得天昏地暗,转眼已是再倒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掴了那一掌之后,霍其峰紧紧抱住他,抚过了他脸上火辣红肿的指痕——
“灵飞,为师不愿你如此……”
“那是另一个人——我不想你继承凤凰的宿命。”
终是泪盈满眶。
日复一日过去,忘忧谷灵丹妙药不下洛阳帝都,得霍其峰日夜输气照料,白灵飞终于完全复原。
绝峰盛雪里,少年轻呵着气,敲了敲房门。
“进来。”书房里的嗓音淡漠了许多,白灵飞心里一痛,复又勾起一笑,推门而入。
霍其峰端坐桌旁,面前是白灵飞小时候常奏的古琴,以及他在云游时从未带离谷的九玄剑。
“师父……我见您今晚胃口不好,便弄了这些小东西来。”
少年将卖相精致的桂花糕放在桌上,霍其峰见了,却是不动声色,淡淡道:“你已经是我剩下唯一的徒弟了,这些时日,你有否反省自己所作之事﹖”
白灵飞抿着唇,见霍其峰脸色开始沉下去,犹豫片刻才答:
“犯下屠戮大戒,是徒儿所铸之错……但救师兄之念,徒儿不觉得有错。”
“放肆﹗跪下﹗”
白灵飞安静的跪在他脚下。
“你年纪还小,远远未懂杀人所负之罪……”霍其峰摆了摆手,叹道:“算了。”
“为师要你用师门之名立两个誓:一个是你当年许我、拜时之时的第二誓,另一个——”
“你终生不得离谷——若你越了栈道无字碑一步,便再不是我霍其峰的弟子。”
少年怔怔看着地面,霍其峰又再厉喝:“你嘴巴是给毒哑了么﹖”
忽然间,无数个落日的风光浮现心头。
碧海和大漠,水乡与边城——这些年所看的所有一幕幕掠过,最后,回忆的思潮定格在一个场景上:
洛阳的北邙山,师兄最后与他再舞一次剑的地方。
“徒儿在此立誓,这生绝不为臣,亦绝不为人所用,永留谷中,不越栈道无字碑。”
——在剑救天下与永不为臣之中,他终是选择了师门第二誓。
“记着,他日你若有违誓言,我俩师徒情份便从此断绝。”
少年心中一震,抬起头来,却见一柄长剑横搁眼前。
“御剑门第八十六代弟子白灵飞听命﹗”
终于知道霍其峰要说什么,白灵飞下意识的摇头,“师父﹗”
“今为师将九玄亲传予你,你接过剑后、便是本门第八十七任门主。”
那一剎,少年瞬即重现当年戈壁孤孩的那个眼神——
绝望而悲哀,闪着野兽那般雪亮的光。
“接剑﹗”
霍其峰双眸亮而深邃,白灵飞终于真切的有一种感觉:
师父身上的某些东西,他这辈子亦未读懂过。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终还是抓住鞘身。
“你天赋之高、禀性之厚,恐怕本门历代亦未曾有,可是——”霍其峰深深看他一眼,“唯情一字,足可令你陷身成魔。好好控制手中的力量,手掌之剑所护为何,只你一人能够决定。”
白灵飞默然不语,霍其峰凝注那琴,忽然轻笑:
“小飞,再替为师奏一曲吧。”
当夜月满中天,雪如飞花,忘忧谷里一夜琴音,萦回不去。
翌日,伏在古琴上的少年惊醒过来。
流霜扑脸,半开的门扉外是个纯白世界。
桌上一琴一剑,琴弦上放了一只用草绳编的蟋蟀。
少年轻轻摸着水草,却再感受不了师父指尖的余温——
第一次走进他生命的温暖,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往事流转忘年,师父编给他的第一只草蟋蟀,是用手掌整只交给他的;然而那般美好而珍贵的相伴,已经消没在阳关飞雪里。
一品六份的桂花糕只余一小块、碟下压住了纸笺:
唯有见君,方是忘忧;今夕何夕,天涯永不见。
少年流着泪,吃下最后一小块糕点。
明启二十三年春,南楚皇太子景言首次挂帅,以应龙中野两军为首、将郑兵大败于涧水。
同年,夏国皇长子长孙凯被立为储君、二皇子长孙晟受封为佑王。
明启二十四年五月,经历涧水之败的郑帅安若然厌弃权禄,萌生退隐之心,向明怀玉上奏请辞获批,不久后挂冠而去,不知所终。
同年十月,失却军权支撑的新君遭重兵逼宫,被迫将帝位让予其二皇叔明衍,本人下落未明。
同样凄美的黄昏,白衣少年执起神剑,领着三个孩子跨过无字碑。
“好漂亮……”晴晴高声叫嚷,“大牛快看﹗今天的日落是橙红色的,是我们赌赢了啦﹗”
“笨,看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云最后都会变成紫色吗﹖不信你继续看下去。”小天叼着野草,对着两个小伙伴作了鬼脸。
少年淡笑不言,只是凝神看着夕光。
——师父……师兄走了,您也走了,我不见君,何处为忘忧﹖
迷茫之间,少年又看到了当年两道击掌立誓的身影。
他终于明白当年安若然的一番话。
天下是许多人牵系一生的梦,他最牵挂的人在那里、最牵挂的风景也在那里。
山下云海幻化、有如仙境,他顺着山势,看着天地间不知终点的远方——
师兄,你既已挂冠而去,何以却不回谷﹖难道你已是与那少年帝君,同样飘泊于世间了么﹖
那次日落,灼灼烙在少年心上。
一眼永恒。
“喂,太阳快小到看不见了啦,还不快走﹖”少年离远呼嚷。
小不点跟上了他的脚步,小天伸直手、神气地指着天,高声呼道:
“天皇老子给我听着——本少侠宁小天下山了啦﹗”
晴晴捂着耳朵,“飞哥哥,我们是不是要找大师兄啊﹖”
“嗯。”
“找不着怎么办﹖”
“那便继续找,就像你晚上偷偷到厨房找东西吃一样。”
清风吹过谷中,微啸之声,犹似一首笛奏的《远别离》。
当时相继从这里下山的人,最后竟都没有再走过这条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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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作者君看一次就心疼一次啊……小飞T_T 儿子你挺住啊﹗﹗你会一直受虐下去的T_T (殿下:你敢动我的人我劈了你﹗)
忘忧谷三师徒的番外写了整整一万六千字,终于也完结了。
在接下来又再开始正剧之前、特意用这种长度的篇幅来写小飞的童年、和他生命中最先出现的两个亲人,当然是有重要原因的(笑) 这三师徒各自都是乱世中最重要的齿轮,有些人相遇是为了别离、另一些是为了相守,在此不剧透啦~~ 只是像上集番外这种甜度的糖,好像以后真的没有了……(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