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手冢哥哥，休息一会儿吧。”六皇子靠坐在床上，看着坐在床边的手冢，弱弱地开了口，“我没事的。”
　　手冢没有停下在六皇子右腿上揉捏的双手，视线也没有从六皇子腿上移开，“宍户太医交代过，每天必须做足按摩，你的腿才能恢复得好。”说着，手冢看着六皇子看起来已经和常人无异的小腿，“现在状态正好，不能疏忽大意。”
　　“真的已经没事了，我已经能跑能跳了啊，你看……”六皇子想把腿抽出来翻身下地，被手冢瞪了一眼又马上乖乖坐好，还委屈地瞥了瞥嘴。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哪个不喜欢上树翻墙，没一刻安生？让他天天在床上呆着，一天三遍地敷药泡脚还要做按摩，就算要出去也必须有手冢陪着，而且过不了一会儿就要回屋里继续躺着，真比要他的命还糟。
　　看着六皇子乖乖坐好，手冢满意地收回视线，继续按着宍户教的方法仔细地揉捏着六皇子小腿的肌肉，“我受伤时你不让我下地，你未痊愈我也不会放你出去。”不得不说，宍户的医术十分高明，眼看着六皇子一天天好起来，手冢也觉得心情一日日舒畅不少。毕竟是他大意才让六皇子落得如此下场，他非得看着六皇子彻底痊愈才能放心。
　　“手冢哥哥也很心疼我吧？”六皇子忽然笑着问，手冢转过头看了六皇子一眼，又转回头去，也不说话。六皇子嘿嘿一笑，自顾自继续说下去，“不说话就是默认吧，我知道手冢哥哥肯定舍不得看我受苦的。”
　　“那也要分情况，”心情不错的手冢难得好兴致地和六皇子开起玩笑，“比如等你好了，四皇子要追究你过错的时候，我是绝不会拦着的。”
　　“唉？！”一听手冢这么说，六皇子马上抗议起来，要不是手冢提醒，他差不多都忘了这茬。“不会吧，四哥还真要追究吗？”
　　“四皇子从来都是言出必行之人吧。”手冢的眼神里有点戏谑，如果是忍足或者迹部肯定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真实情绪，可惜六皇子只顾着大声喊冤，没功夫留意从手冢眼角闪过的一丝笑意，他只是哇啦哇啦地大声抗议，“四哥不会那么狠心吧，我还伤着呢！”
　　“我怎么觉得你精神得很，啊恩？”所谓迹部景吾，就是永远会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刻出面，大多数时候有如神兵天降，有时候则让人叫苦不迭。看过了忍足和凤从前线发回的信件，迹部就来到了黎阳宫，美其名曰来探望重伤在床的弟弟，实则借着送信的机会来找手冢。
　　“四皇子。”手冢也没起身，只是冲着迹部点头，这也是迹部的授意，对他无需拘礼。迹部回了手冢一个眼神算是回应，走到床边低下头看着露着白皙的小腿享受着手冢按摩的六皇子，语气中带了一点醋意，“你倒是舒爽得很，养好了伤就别让手冢从早到晚围着你转。”
　　“四哥还不是从晚到早地非要手冢哥哥在昳阳宫里，我们一人六个时辰不是很公平吗？”说这话时，六皇子心里还是有些微微地打鼓，受伤卧床的期间，他已经感受到了迹部对他格外的宠爱和关心，除了感动之外他的心里还滋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情绪，比如，得寸进尺。
　　“啧，你也敢跟我谈公平。”看着自己的弟弟仗着受伤就没大没小，迹部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身为兄长他不能给弟弟太多的宽容，不然他早晚有一天要踩在他脑袋上。“够资格谈公平，是不是也该够担当认错受罚？”一句话说得六皇子顿时语塞，虽然对迹部的畏惧已经少了很多，六皇子还是很怕迹部的手段的。
　　手冢看着迹部和六皇子兄弟俩的互动，觉得心里也跟着泛起一丝暖意，他已经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了，迹部是一个并不诚实的人，很多情感都被埋在心里，只有仔细去辨别感受才能感知到他真实的心意。就好像对六皇子，他要求严格，但背后藏着的其实是对他的关爱和期待。
　　看着两人，手冢又一次想起了忍足，走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他听忍足苑囿说起过，朝中很多人都在议论和觞国的战争，据说陌辽的军队势如破竹，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突然递到眼前的信封打断了手冢的思绪，手冢回神的一瞬间露出了瞬间的茫然。眼前是迹部的微笑，自从那次长谈之后，手冢对迹部的看法在改观，迹部对手冢的态度也少了些凌厉，不知道是迹部真在改变还是手冢的态度发生根本转变的缘故。但是总之，手冢在迹部的眼中看见了温柔。
　　“侑士的来信。”
　　“吾弟国光亲启”，六个优雅不失潇洒的字整齐地排在信封上，手冢自己都不知道，他一向清冷无波的眸子里，正泛起喜悦的光芒。

　　“是时候了。”
　　手冢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迹部这句话，是时候了，一个月已经足够让时机成熟，无论是博得柳信任和好感的乾，还是逼真田亲自出战的忍足，还是暗自将两队人马从南北两个方向调往战场后方的凤，都已经达到了各自的目的。
　　篱笆分隔的庭院里又换上了新的不知名的植物，每次来到这里，手冢都觉得乾是个充满神秘又深不可测的人。他其实一直想问，他是如何那么快找到柳，又那么快得到柳的信任的。
　　出于对乾给他下药一事的忌惮，手冢不想和乾有太多牵扯所以一直没有把问题问出口。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手冢才说出了埋藏心底的疑问。乾阴谋得逞地一笑，问手冢那天回去之后景少爷对你做了什么没有。已经被忍足教育得良好的手冢顿时明白了乾的手段，然后狠狠地冷冷地瞪了乾一眼。恍然大悟，为什么他提出让带柳去前线的时候，柳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看乾。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
　　手冢再次出现在乾的茅屋前，柳正蹲在一小片绿植前精确用量地浇水。柳以为手冢要找乾，便说了句“贞治在屋里”。
　　“我不找乾，我找觞国丞相之子柳莲二。”
　　柳手上动作一滞，转过头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手冢，目光变得深沉。

　　并不宽敞的屋里摆着四方形的木桌，手冢，柳，乾，还有切原，四个人各自守着桌子的一边，桌面正中，茶壶嘴里冒出白色的热气。
　　“请跟我一起去前线。”手冢开门见山，事已至此，他没有必要拐弯抹角。
　　柳看了乾一眼，没有说话，显然是在等手冢继续说下去。
　　“陌辽和觞国的战争已经进行了一个月，算上信送来陌辽的时间，现在真田亲自率领的军队应该正与我兄长正面冲突。”手冢尽量言简意赅，“请太傅和我一起到前线去见真田。”
　　“目的呢？”柳没有瞒着乾的意思，他已经看出乾虽然只称呼迹部为景少爷，实际上却是知道迹部真实身份的。恐怕，乾会及时出现，也是他们一早安排好的。但现在不是追究生气的时候，官场沉浮了多年的柳深知正大光明的手段在有些情况下并不适用，因而也没埋怨什么。“四皇子派我去没有任何作用，真田不会因为我在四皇子手里就撤兵，我也不会指挥作战把真田打回大漠里去。”
　　“太傅误会了，四皇子既没有用太傅胁迫真田的意思，也不是想让太傅去和真田过招。”手冢没有喝乾递来的茶水，天知道那到底是普通的茶还是什么东西，“四皇子只想为太傅和真田提供一个直面彼此的机会。”
　　柳沉默了片刻，抬眸看向对面的手冢，“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迹部景吾不是圣人，不会做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他肯定不会大费周章地让自己和真田重归于好。
　　“四皇子说，他会得到的好处自然不少，但是这与太傅没有关系，太傅不需要知道。”说完，手冢转过视线看着坐在一边的切原，成功地把柳的注意力也吸引了过去，“但是，太傅只要知道，若是能化解仇怨，不论对真田，对太傅，还是对切原都好就足够了。”
　　“……”一向听柳的话的切原没有插嘴，只是双手捧着茶杯淡定地喝下乾递来的茶。手冢在说什么，他不在乎，反正他只要柳。乾保持着微微的微笑听着手冢和柳的对话，一声不出，好像不甚在意又好像了然一切。
　　“四皇子认为我会轻易放下背负的仇恨吗？”柳的声音很轻但却很沉重。化解怨恨，一泯恩仇，笑话，一家上下二十几口人的血债，岂是几句话就能偿得了的。
　　“如果憎恨，太傅大可以亲手杀了真田，以替亲人报仇。”话虽如此，迹部却算准，手冢也认定柳是不会伤害真田的，因为在柳心里，真田弦一郎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是因为父辈的纠葛而不得不天各一方的兄弟。
　　“如果我杀了真田，四皇子就少了心腹大患，也算是帮我复了仇，能够得到我的感激。”柳淡淡地指出这一点，迹部做事永远都稳赚不赔，那是何等的精明又是何等的狡诈。“如果我和真田化解了仇恨，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我还是亏欠四皇子的人情。”
　　手冢不说话，只是低了头看着面前杯里浅色的茶水，柳很聪明，他不否认，迹部的确是想要借此来做人情，虽然和柳的所想还是有所不同。
　　“如果我说我不去，四皇子打算如何？”冷静到极点的人总是很可怕，柳永远是镇定的，就连谈及攸关性命的话题也波澜不惊，“派人来杀了我，还是捉赤也回去当筹码？”
　　“不，太傅的性命对四皇子而言没有意义，切原也一样。”手冢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说话时眼里有柳所未见过的冷冽和认真，“四皇子会让我兄长杀了真田。”
　　“……”手冢的话让柳心里一震，手冢盯着柳的双眼，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任何看了这样眼神的人都会发自内心地相信，手冢的话，是认真的。
　　“真田不是谁说除掉就可以除掉的，就算对方是忍足，也不会那么容易。”柳确实被手冢的话震慑到了一点，但这样的话未免太过自大了。莫说忍足从未坐镇指挥过战役，就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见得就能胜过从不曾败过一仗的真田。
　　“相不相信我的话并不重要，”在柳所不知道的地方，手冢的气势正在急剧地增强。此时笔直着背脊坐在他对面正视着他眼睛的手冢，竟让人产生一种不自觉地信服的感觉。“重要的是，事实上，真田的死活，完全取决于太傅你。”
　　乾将温热的茶水倒进切原的杯子，嘴角的弧度诡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