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为瓦全

　　办公桌上留下一张纸条，我这上司还够古典的，去新公司地址签协议前还留下纸条告知助理一声，他觉得不够诚意吧？在我重伤痊愈返回的第一天不在场，叫上我一起带去不就行了？我又不是伤到腿。
　　指头一弹，纸条飞入垃圾桶。
　　大A的脸从办公室门口探出来，“老康，你来下。”
　　会议室只有我和大A两人，我们这对师徒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了，空气中有些尴尬分子存在。
　　“会不会破相？”大A用手指了指我头上覆盖着纱布的伤口，这是我今天来公司之前特意去诊所新包扎的，本来已经可以贴一张创可贴了。
　　“不知道，应该不会。”
　　“那幸好，本来你就不好嫁了，破相了你就更不好嫁，万一赖公司头上，我还得出个人接收你。”
　　“你少废话，说吧，大清早把我叫来什么事？”我突然立起瘫在椅背上的身体，激动得手舞足蹈：“是不是陈经理下课了？那我这伤钱不找你们要了，就当为民除害做出牺牲。”
　　大A埋下头低笑，“老康你也是异想天开，也不考虑，首长跟你亲还是跟陈经理亲。”
　　我的手微微颤抖，费了好大劲才收回桌下，“夏总监怎么办？他也跟陈经理动了手，也要处理他？”
　　“你扯夏总监干什么？夏总监是首长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大A不急不迫地说，“你这事情我是后面听说的，当时我也不在场，现在你的顶头上司是夏总监，本来不该我来处理，但我当了你七年的师父，你出问题，我肯定跑不掉。老康，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我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还没出声，眼眶就先红了，我哪管那么多，四下里没别人，先发泄了心底多年怨恨再说，“找你？我进去屁股还没坐热他就一茶壶摔过来，你是超人吗？光速穿墙穿门进来？这里是公司，不是他的后院，我也是一个在这家公司呆了七年的女职工，他凭什么敢对我动手？都是由于我的上司——你——太软弱了，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不把你当回事，他打我就是打你，现在你在做什么？左脸给人打了还要伸右脸上去？”说完我怒气冲冲奔到门边，握住门把气喘吁吁，心底那个声音冒出来：回头看看。
　　我在这一气撒下去的关头稳住了，不仅稳住，还真的回了头，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大A脸上的漠然，就像听不懂我说什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日窝屈，多年的漠视造成，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我这位师父从来没有把我的话放在第一位过，只要我肯冷静下来，多在自己激动发言后看他一眼，我就会知道，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既然你说我现在归夏总监管，那请让夏总监来，请他来处理。”我转回座位上。
　　“夏总监出去签新公司的合同了，今天内应该回不来。”大A用他特有的慢悠悠语气说：“我们之前也讨论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不要老拿别人的性格说事，我还以为你改了，但你今天又旧事重提，好，你说我软弱，你的性格就没问题吗？你知道你的意见为什么多次提交上去都不了了之？上面没人听你的，你从来没有拿出过正确的提意见的态度，迟到早退，对同事无礼……”
　　“我什么时候无礼了？”这公司大部分都男的，我一个女的难道还性骚扰了他们不成？
　　“看，你现在打断我，这就是对我的无礼。”他看我一眼，马上说：“当然我跟你的关系，你对我无礼倒没什么，但天天，人家比你小，你还经常说些话酸她，你这是做大师姐的样子？还有走廊见了领导，你转头就走，走不掉也不打招呼，给人家白眼。”
　　大A一系列控诉令我又气又笑，我在公司一没涨工资二没晋升，自认为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蚂蚁跟那些趾高气扬指点江山的人擦肩而过，翻个白眼却还能让高大的人感到绕梁三日余音不绝？这难道不是他们心胸还不如一只蚂蚁大的铁证吗？
　　“强势，就是你的性格，别人只会比你更强势，你得适当放柔软。”
　　“你不懂柔软，爱逞能，以为自己可以搞定，觉得我这个上司是摆设，老康，我只会对刚出社会的小年轻说这种话的。”
　　“说什么？”
　　“这个社会讲究关系，并不是你有能力就可以上位。”
　　如果今天有一位刚从学校出来的新鲜人听到了他这么一番演讲，人生观都会改变吧？
　　“你跟陈经理的事，上面要求这么处理，你写一份检讨，阐明这次冲突的经过，同时你可以跟上面提意见，你不是一向爱提意见吗？这是给你的机会。”
　　终于揭晓今天叫我进会议室的目的了，不，应该是让我来公司的目的了。
　　“那我可以得到什么？”
　　大A笑起来，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成熟的社会人，而是一个刚出来工作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他在为此感到遗憾，同时也认为我今天一文不值的地位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无可挽救了，“医药费由公司支付，你旷工向行政部补交请假条可以既往不咎，还有今天起你不用到夏总监那儿报到了，回来我这儿做回你的助手。”
　　如果说刚才我还不信夏竹是被这位老好人支走，现在我几乎能确定了，夏竹被他支开，他来“以柔克刚”对付我。
　　“好啊，检讨我写。”
　　这次换大A一脸讶异了，“不勉强？”
　　我笑吟吟回答：“总得给陈经理台阶下吧？不然日后见面怎么办？不用说，肯定得让我走人，所以我还得感谢你，你为了保我，这次又跟上面交涉了很久吧？”
　　不该把希望放到别人身上。
　　大A狐疑地望着我，“今下午就写？”
　　“好。”
　　“明早交给我，不能直接往上面交？”
　　“好，那我可以走了吗？”
　　“走吧。”
　　我忽然明白了，人的本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大A是一面镜子，照出我的本性，与其说他擅长妥协把手言和，不如说不吃素想吃肉的是我，野心勃勃的是我。
　　我抓起笔记本迅速离开会议室，再不走快点，我怕我会吹口哨欢呼起来。
　　心底那个声音仍保持着冷静没一刻停下过指导：别人的行为都在预料之中，你还怕什么？

　　市中心人来人往，偌大的接待铺面里却门可罗雀，有两年资历的客服正在修理指甲，见我进来，抬了下眼睛算是打招呼，李晶坐在她的斜对面，正出神地望着液晶屏幕。
　　我忽然感到了顺心，弯腰驼背专注的李晶在这悠闲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这股认真对待事情的态度影响了周边氛围，空气都散发着让我如鱼得水的味道。
　　她在看一组室内照，上面的女人很眼熟，然后我认出这是她的好友明仪，那女人是个锥子脸，这组照片就像跟她有仇，不仅不修饰还刻意放大了她又尖又细的下巴，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下巴闪着寒光锥破屏幕了。
　　“这谁修的？天天吗？”
　　李晶回头看是我，立即站起来扶着我双臂，“你终于出现了。”
　　“嗯，刚和大A喝了茶。”
　　“他要惩罚你？”
　　公司皆知大A畜生无害的人，跟他“谈心聊天”没人会和“惩罚”二字扯上关系，“还好，只用写一份检讨就够了。”
　　她下一句话让我被口水噎住——
　　“辞职吧。”她满脸严肃，带着一股我熟悉的味道：心灰意冷。“你是大A的左臂右膀，你被人打了还给打你的人道歉，他没有把你当接班人看，辞职吧。”
　　前阵子她还那么信心勃勃，这是怎么了？我瞄了一眼电脑屏幕，“这是你找来替代我的摄影师？”
　　她就像一只皮球泄了气，“比你差了不是一个世界。”
　　真奇妙，在遇见她之前，我对人生最大的困惑还是我好像并不适合这个行业。“陈源和天天这样的组合你也敢找，你很缺钱？”
　　她睁圆眼睛，“你怎么知道是天天？还有你怎么知道是两个人？”
　　“我看了几年天天修片，她的调色化成灰我都认得了，但她拍不了这种成熟风格，她本来心智还没成熟，所以我猜是陈源拍，她修片，你就不该找她。”
　　她叹了口气，“我只找了一个，陈源。”
　　我“嘿嘿”一笑，“两人合体了，我没告诉过你吗？”
　　“谁和谁？”李晶修指甲那同事忽然惊呼，不知她听了多久，但显然只有桃色八卦才激活了她的神经，“你们说谁和谁搞到一起？摄影部那个大帅哥和那个小矮子？oh my god，神不知鬼不觉的，真是厉害，手段太厉害了，以前怎么一点都看不出？”
　　李晶说：“我不这么认为，两个人合不合适只有当事人清楚，跟外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那同事连连咂舌，“你眼睛长得还挺好看，咋看人的？那两人只有有眼睛的一看，外表至少就是两路人，你咋还认为配？”
　　“你不了解他们就直接下结论，太武断了，会给你自己造成麻烦，你还不如在工作上多下点功夫，多接几个单子来得有意义。”
　　“你咋像个小老太婆，又念叨到我身上了？”
　　李晶干脆不说话了，转过脸，我在旁感慨：“你可真理智，随时随地都这么客观，连仇人的冤都要申，这辈子一定是包青天转世。”
　　她很无奈，“其实我也认为那两人不配，那是因为我知道‘人不可貌相’是天天的拿手好戏，而不是平白无故看外表就能看得出的。”
　　“知道知道，消消气。”我拿起她桌上的水杯塞到她手里，水仙花一样的人想不到还为这些琐碎小事置气。
　　“看到了吧，我身边就这样，我很难与她们沟通，所以我想干别的，只要不是坐在这儿等人送上门。”她喝了口水，忽又烦躁地放下，“还得赶紧把结果告诉陈源，客人接受不了这种风格。”
　　“他要你再给他一次机会怎么办？对新人太严苛不太好吧？”
　　“他不会，我跟他说这事的时候，他还挺不情愿的，看不起这种钱，跟你一样。”
　　我苦笑：“那我还有机会将功赎罪吗？”

　　在走廊我遇见几天不见的夏竹，他眼神欲言又止。
　　那是愧疚吗？
　　他辞职的事凭空消失了，好像没有发生过，公司上下一致对他赞赏有加，觉得他是带领大家走向新未来的人。从李晶口中得知他低下脸求助了他以前的同行，从电视媒体那儿引进了资源，李晶身在在外面的铺面上，公司的风吹草动她却比谁都清楚。网络媒体见传统媒体有我们公司的广告，逐渐主动找上门要求进行合作，师姐的公司反而成了里面合作尺度最小最不起眼的一家。
　　但只有我知道，师姐的公司是第一个对我们伸出援手的媒体平台。
　　而我除了被调回去做回助理，还写了份检讨，在公司的地位没有任何变化，这位前上司也在那天去新公司签协议后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很难想象在我挨处分前他来请我回公司那三顾茅庐的架势。
　　我视而不见与他擦身而过，对我来说，他在这儿的最大作用就是让公司上下都忙着搬新地址，给我创造了接私单的机会。
　　下定决心之后，创业前期工作进行得既平淡又顺利，平淡是因为我们没有创业资本，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只有出卖劳力，干一份活赚一份钱，别的什么都不用想，想了也没用，有钱了才会开始。
　　对账时间是每天最快乐的时光，等我有所觉察，一笔启动资金已经积累形成。
　　“还不够，你得去参加明年的会展，不管能不能得奖，只要作品出现在会展上，有了曝光度，来年就可以名正言顺提高报价。”
　　李晶在电脑前开着一个名为“家庭开支”的文档，一笔一笔将手机上的进账信息填进去。她比我还自信，认定只要我们的作品一见光，就会被人记住。我不置可否，我依然觉得前途未卜，随时都有意外发生，与之前的区别是，钱这个好东西至少让我对未来不再诚惶诚恐，甚至相信，目标有可能会实现吧？
　　“不要人活了！一星期就接一个单子，还要求重拍！谁给他拍？谁会做白活？这烂公司早点倒了算了，连个做售后的都没有！”李晶那同事在我们身后大力摔了座机话筒，高声嚷。
　　李晶转过椅子问了句：“是我转给你的那对客人吗？重修了她们还不满意？”
　　她同事也不正面回答，还在摔桌面上的圆珠笔，“早知道要求这么多，就不接了，也是哦，钱真那么好赚，就不会转给我了。”
　　我低声问李晶：“摄影师是谁？”
　　“你可能还记得前几天我打你电话找天天，那对客人就是指定天天的。”
　　我僵住了，梦魇寒冰般席卷而来，我试着镇定：“片子效果很差？”
　　“也不能说差，就是天天的真实水平，以我看，问题出在那对客人身上，他们赶着要片子，说是下个月举行婚礼了，不仅要拿照片还要做出海报，催得那么急，就不该奢求效果，至少不该指定天天，也不知是听了什么误传，指定你多好，要指定天天。”
　　“那单子为什么跑到你同事手上了？”
　　“我当时手头有别的客人，看她没客人，就转给她了，选片那天我也在，这对新人看到原片就不高兴，不过涵养很好，说先看几张精修，没料到现在变成了重拍。”李晶起身走到她同事身边，“你别担心，先拖着，结不成婚，你说是你急还是他们急？”
　　我瞠目结舌，这可不像是配合我兢兢业业赚钱的李晶啊，我明白是她太不好看天天了，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索性看笑话。
　　“胆子大一点，你逃不掉的，”心底那个声音又冒出来，“这是个大好机会，但千万别被发现。”
　　“对，不要太放心上，要听我摄影师的经验吗？”我听见我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
　　那同事抬头看着我。
　　“那对客人是对你不满还是对照片不满？”
　　“当然是照片啦，如果换大A来拍，就不会出这种事了，谁想得罪有钱人啊？这两人本来长得都不错，郎才女貌，挑剔点也没什么。”
　　我呵呵一笑，“你也知道他们完全可以找别的摄影师拍了，这是他们的决定出了错，他们真想重拍，就不会跟你纠结了，因为除非延后婚礼，不然他们现在换摄影师、换工作室都不管用。”
　　“那…….”
　　“直接给他们做产品，当他们意识到找你出气也没用，就是问你要产品的时候了。”
　　“可是没经过客人允许就做产品这样不太好吧？”
　　“不好，但如果他们发现还得耽误结婚，说不定就要打官司，那时就不是重拍那么简单了。”
　　那同事脸色一变，“说得对，看了精修后做产品是正常流程，他们到时候不要，可我这儿工作完成了，其他就是拍片子的人责任了。”
　　“一片混乱，贪生怕死。”声音道。
　　“这就对了，多为自己着想，不要为别人的事不开心嘛，那产品做出来要一个月吗？” 我顺势拿起正放在桌上流程单，一行行览过上面的字，牢牢落在“16号结婚”这排上。
　　“一个月他们婚都结完了，哪行？得加急，我给后期公司说限他们十天出来。”
　　“十天？太赶了，相册多做几天比较好。”
　　“那就是十五天，刚好一两天后是他们婚礼，我们亲自给他们送去就是。”一个鲜红的加急大印落在流程单上。
　　我转过身，在手机里记下十五天后的备忘录，本想着没有请柬可能进不去婚礼现场，现在这问题也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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