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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
“你要吾如何释怀？！”
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齿缝间吐出时便拖曳着不容反驳的决绝，缓慢而幽深，带着隐怒至极抑制不住的些微颤音，往昔的淡然雅度被噬骨仇恨焚烧得半点不剩，理智却如地狱中愤懑不散的恶鬼般抵死不去。
谁记这杀戮碎岛，又到了第几个梨花漫天之时？
那是胜雪般洁净纤白的轻云，偶尔落花拂过脸颊带来细腻缓和的触觉，柔极，美极，可有人会想到触目惊心的漫天缟素？可有人能想象到烈火中焚成灰烬的惨白面孔？恍然之间，这又是痛失故土流离失所之后被仇恨煎熬的第几个日夜？
“仇恨也是一种支撑，”摇光从一开始便侧头凝望着巨大的梨树，平静而缱绻的眼神，仍旧是当年他在王庭中再次见到衡岛元别时的姿态，衣发顺着扶栏软软垂下，微冷的气息和着静默得不带任何一丝情绪的声音，“然后，走你该走的路，得到你该得的结果。”
“那你呢！续弈女——那你呢！”衡岛大公子咬紧牙关，往齿缝里硬生生拖出的词语带着质问，刻意压低的声音隐抑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仇怨，“吾知你根本——根本——可你仍是衡岛的血脉！你忘了玉珠树烙印在你血肉中的东西了吗！”
摇光缓缓笑起来，唇角略带着讥讽的、嘲弄的弧度，视线仍旧追着那随风飘落的洁白梨花，迷茫无定的姿态却有着冷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每个人都该有每个人的位置，孽障的沟壑会有代价去填补，仇恨总要有因果来结束，所以，吾不会阻你。而玉珠树断，衡岛焚毁，吾之根已断，王予吾一席之地存留，吾便留存。仇恨生弭，与吾何干？王庭卫覆，与吾何干？碎岛存亡，与吾何干？”
那话语从头到尾平稳丝毫没有波动，但“碎岛”两字却如霹雳一般在元别心头炸响。
碎岛……是啊，碎岛……
这终究是他的国度，他血脉慢溯之顶端的源点所在。他的家园毁在那一夜的屠戮之中，他在无知与蒙蔽中沉睡百年，他醒时见到故岛的满目疮痍再无生机，他茫然失措无所归依，他仇恨刺骨日思夜想着要报复，那些久远的记忆中，所残存的黑白画面唯一鲜亮的颜彩只有血和火的色泽……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如何能不报仇？他如何能不报仇！
可是，向谁报仇呢？
天时错乱，玉珠树吸收了王气。玉珠树吸收了王气，雅狄王下令屠岛。雅狄王下令屠岛，摄论太宫棘岛玄觉杀光衡岛子民毁了玉珠树……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自懵懂中觉醒时，就想着要报复王庭，报复雅狄王，报复当年对衡岛犯下累累罪行的刽子手！可是罪魁祸首雅狄王不在了，棘岛玄觉战力全失当年亦不过是奉命，戢武王对王族罪孽忏悔——可一块慰灵碑当真就能洗刷王族所犯下的罪孽？
衡岛被摧毁，是王威浩荡！还衡岛清白，仍是王威浩荡！可有衡岛开口的余地？可有挽回的余地！那百数年之后疮痍不堪的焦裂土地荒无人烟，惨烈死寂的境域烙记在废墟中的血泪可有人懂得？衡岛已无人！衡岛已无人啊！！慰灵碑慰给谁看？！流落于荒野无人掩埋的尸骨如何招魂？！碎岛王威浩荡歌舞升平之时，还会有谁记得当年的衡岛已经掩埋在历史中连尘埃都没再剩下！
他想毁了王庭，于是……当真也想毁了碎岛？他想复仇……然后，让这碎岛的子民也跟他一样流离失所无处皈依？
两行清泪忽然从衡岛大公子的脸上滑落。他以袖掩面，光线从头顶透过衣衫射入面上，依稀还是悲绝的伤痛。
他低喃：“衡岛又如何该为王的过错而付出代价……”这仇恨又该如何才能消弭、解脱……
“所以，吾便看着你。”漫天雪色之中，摇光的声音飘渺轻淡得仿佛幻觉，“让扎根的仇恨破土而出，让欠下的因果重新了结，让吾看看，涅槃之后重生的，会是你，还是碎岛……吾忠于王，只忠于王，但吾不会阻你，永远不会阻你。”
风摇枝动，满树的梨花忽然之间开始颓败。在这一场盛世的缟素之中，衡岛元别抬头怔怔望着，迷茫渐渐退却，面容又逐渐坚毅起来。
他转头看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女子。
那个人从扶栏上跳下来，静默回头看着他，那眼神平和又清澈，然后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拥抱他，低缓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意：“永远活在仇恨中的你，早已失去了放弃的资格。但若有一天，你能涅槃，吾应承你，无论结局如何，吾皆会拿这一场繁华为你送葬。”
梨花苍白，天色沉寂，那艳衣黑发的人缓慢离开，不觉旖旎，只有无尽的冷漠，仿佛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幻。
*
摇光来到禁世寒域的时候，戢武王站在高崖之上，伟岸的身形迎着猎猎寒风，衣发斜飞，气势凛然，面情深邃，目若沉渊。
杀戮碎岛骄傲的王者啊，有着目空一切的可怕洞悉与孤寂。
“光明之后总会有黑暗，王座底下的阴影总要有牺牲品。”
那语气沉稳不带任何情绪，低沉的声音与其说是在感叹，不如说只是单纯地在复述什么。
寒冷的空气中，连呼吸的声音都接近于死寂，任何温度一暴露就消失殆尽，却也只有身在这寒冷之中的人，才感受得到，比那身体的寒冷更刺痛人心的灵魂的寒冷。
谁能接受，将自己的心灵赤.裸.裸不断剖析不断解读的痛楚？
谁能接受，在漫长的时光中反复纠缠着过去现今未来，为那已定的历史未知的将来苦苦谋划，连自己都能至于末端的职责？
当灾难降临在这个国度的时候，往昔的罪恶被战火掩埋暂时休憩。而当危机消除，苏醒的暗流卷土重来。
有血脉中摆脱了桎梏而越发刻骨的仇恨在蠢蠢欲动。
有阴影中为权利明争暗斗夺讨不休的黑手互相撕扯。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是杀戮碎岛的王。是碎岛至高无上的王者。是掌握着这个境域无法辩驳的法度。
而她高高在上，注视着这个她曾发誓过会永恒守护的国度，眼底的情感有谁能懂？
“你们已经没有根了。”沉寂之中，背朝着他的王者伫立如山，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动摇半分，那个声音带着些微叹息的，甚至是纵容的，“束缚着你们的……根，已经毁在当年吾父手中，而自毁灭中诞生的吾，生来便背负着这罪孽啊。”
摇光静静地站在原地，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沉默而安宁的，这与续弈女铮铮傲骨所带的烈性与肆意总是太不相符，静谧茫然的眉眼亦常常为人所错认了那无拘束的桀骜与放纵。
他臣服于这个王者，不仅仅是灵主的重托，不仅仅是婆罗堑上那一跪，也是为心灵与神魂的折服。
现在她在叹息，她对一切洞若观火，她的眼神与情态总是可以执掌所有事物的可怕淡然，甚至……让他感觉到，还在灵主身边的那种沉渊般无法捉摸无所抵御的高深莫测。
“这个国度将会走到何处去呢。”
他听到他的王在低喃着。明明是一个问句却用一种陈述的语气道来，像极了他的主人。
禁世寒域的高峰，冰天雪地所筑，寒冷可匹灵明界之天罚冰域。
杀戮碎岛的王者静静伫立，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却根本不求回答。
而他就站在她身后峭壁的阴影下沉默站着，仿佛等待，又仿佛见证……
*
我在静水清汀望天发呆。
尼玛今天总算可以一口气走出房门坐到台阶下不停顿了。
尼玛现在才知道瘫痪复健有多不容易。
尼玛我快无聊到长蘑菇了有木有。
尼玛……天命你妹啊！
湛露辛夷端着药从侧厅穿过屏风进屋，里外找了一圈没人影，一掀帘子出前门就看到我依然坐在台阶上，安静得简直可以直接用画框裱起来。
这个优雅闲淡至骨髓、光凭风度就能轻易将任何人折服的人，就这样走到我旁边施施然蹲了下来——偏偏就是下蹲的姿势依然风华绝世——然后随着我抬起下巴的弧度抬头望天。
尼玛我是在45°迎风内牛啊！学我个毛？！
果断低头，转目。
那人把药碗递给我。
我接过碗，捧在手心拿余温暖手。自从我第一次把药倒掉，结果这货使术法将药一滴不漏从地上弄回到碗里，把我定住灌进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产生过要把它倒掉的冲动。
短短几天，可以依旧猜不透无衣师尹背后的算谋，可以仍然龟速吸收灵力恢复功体，可以继续无所事事每天发呆长蘑菇……但我果断认清了这个货色的本质。
不想承认可不得不承认这真是惨绝人寰的真相……
湛露辛夷微笑着看我把药一滴不剩地喝完，直到此刻，两个人之间还是一言不发的。
“慈光之塔的光明太漫长了。”最后还是我主动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你看到了什么？”那声音舒缓轻柔，缱绻如时光深处击打着岁月平和又流缓的力度。
“光明底下的黑暗。”
他轻轻笑着，仿佛我所说的原就不值得一提：“这话或许该留着对师尹说。”
尼玛要不是看透了你我敢跟你说这些？要与无衣那货说我还有命在？！了顿，压根没与他客气：“吾与你一见如故，趣味相投，可是你真恨到眼看着吾去送死？”
“师尹不会杀你。”
尼玛我不想跟他谈论这个话题了：“慈光之塔崇尚紫色吗？”挺好奇的，无衣师尹是紫色的，枫岫主人是紫色的，“你连名都为辛夷。”
辛夷是种紫色的香木，通常指的是紫玉兰。
“辛夷望春，你见吾，可见春-色斐然？”
……这个自恋狂！
他悠悠然声音如吟诗般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美好韵律，微笑看我：“那你为何要叫做凝蓝呢？”
我定定望了会儿天，看了会儿水，转头看向含笑注目没有丝毫不耐烦地等着答案的某人，老实道：“此非吾本名。”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惊讶，顺势问道：“那你的本名？”
“自吾于此世睁开眼时，再无人唤过。”反正我说的是事实，相不相信是他的事。
“为什么没有人能唤，”他轻轻笑道，“不能，亦或是没有资格？”
我睁开眼，也跟着笑：“名字即为咒，越是高明的术者越要隐藏自己的真名，不是吗？”
“嗯？”对方轻哼了声。
两个人对视了许久，慢慢一笑。
默契地转换话题。
“你之伤将愈，可吾只能令你体内的元力平衡，于功法问题却无能为力。”
“吾知。”
湛露辛夷唇角的笑微微带上抹深意：“或许师尹能帮助你。”
慈光之塔人的神源通常带着各异的效果。
我摇摇头。
“你不愿再欠他。”语气中带着了然。
“吾不怕欠他，亦不怕还不起，只怕这一来，吾再也无法离开四魌界。”
这句话倒没有得到反驳。湛露辛夷本是慈光之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口中之人的心性，对此话语中提到的可能，实在是有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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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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