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不觉晓

　　天渐渐的暗了下来。乌云黑压压地，弥漫翻腾着。大军行尽，人群渐渐散去。乌恩瘫坐在地上，满身尽是尘土。
　　快要下雨了，而她该去何方？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她该相信谁？她似乎谁都不敢相信了，就连自己，她都失去了信任。
　　缓缓地站起身，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感觉不到疼，亦感觉不到伤。雨，终于落了下来，仿佛牛毛一般，淅淅沥沥的。乌恩的头发被雨水淋湿，重重地搭在脑门上。她想哭，却哭不出来。雨水仿佛是她的泪水，漫长，没有边际，肆虐成一片。
　　跌跌撞撞地走着，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坑，泥浆渐在她的脸上。她茫然地抬起头，却在瞬间被记忆击中。这是她熟悉的地方，郊外的小树林。就是在这里，胤祯向她吐露心中的爱慕。就是在这里，胤祯给她戴上那一枚白玉戒指。就是在这里，胤祯和她在油纸伞下拥吻。记忆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乌恩的心，乌恩咬着嘴唇，直到渗出鲜血。
　　该去何处？她不愿让胤祯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她已是枯萎了的。她想到苏晴，她的好姐妹，她渴望再次见到苏晴。可是苏晴在四阿哥府，那里有年灵昕，她觉得是年灵昕陷害了她，她去不了四阿哥府。
　　脑海中浮现另一个人的身影，中等身材，憨厚的笑容。胤裪，她的裪哥哥。还有碧菡，温柔体贴的碧菡。乌恩心里有了着落，在泥泞的地上爬起来，一步又一步，往京城走去。
　　胤裪的府邸在东直门北小街东侧。乌恩到那里时，已是天黑。细如牛毛的雨变成了雨夹雪，她浑身湿漉漉的，不住地发抖。守门的小厮将她拦在门外，他们以为她是半疯的乞丐，将她哄走。乌恩口中说着，欲请小厮通报，但小厮们哪里肯听，只是吆喝着赶她走。乌恩无法，只得一拐一拐地在街对面的角落里坐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夜，是如此的漫长。她浑身冰冷，几乎昏死过去。好不容易待到天亮，她强撑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身躯，极力争着眼睛。她不能睡去，生怕一睡便再也醒不来了。
　　十二阿哥府的大门开了。一个男子穿着朝服，从里面出来，往门口停着的轿子走去。乌恩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心里燃起了希望，用嘶哑的嗓子喊了一声：“裪哥哥。”胤裪听见声音，往街对面看过来。乌恩扶着墙站起来，缓缓地往胤裪那里走去，口中唤道：“裪哥哥，是我，我是乌恩啊。”
　　胤裪愣着那里，他所看见的是一个衣衫褴褛，枯瘦残败的女子，与他印象里那里天真活泼的乌恩一点都沾不上边。但他听见她的声音，即使变得沙哑，但依旧是她的声音。她唤他为裪哥哥，普天之下，只有她会这么唤他。他的喉咙动了动，还未出声，便见她一头栽倒在地。
　　乌恩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次醒来之时，闻到淡淡的熏香，听见身边衣衫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转过头，微微睁着眼，见一个女子的侧影，在烛光下，用胳膊撑着下巴，坐在桌旁。是碧菡，乌恩看见她，便觉得安心，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依旧是苏麻喇姑院子里住着的那个天真女孩，什么都不用愁，什么都不用怕。乌恩动了动身子，床软软的，睡得很舒服，被褥有着淡淡的暖香。
　　“乌恩，你终于醒了。”碧菡察觉到乌恩的翻动，赶紧起身，走到乌恩的床前。乌恩看见碧菡眼中的泪，她无力地笑了笑。她依旧不会再流泪了。碧菡的泪是为了她而流的。
　　乌恩在胤裪府上住了下来。胤裪和碧菡都没有问乌恩的遭遇。他们看见她身上的伤，知她有着惨痛的记忆，怕掀开她的伤疤，会使得她疼痛不已。胤裪的妻妾和下人们只道乌恩是碧菡的远方亲戚，前来投奔的。
　　在康熙朝最后的几年里，各个阿哥使尽一切手段，围绕着老皇帝的皇位展开争夺。而乌恩则幽居在十二阿哥府里，远离争斗，过了她人生中最平静的几年时光。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戊子，康熙不豫，还驻畅春园。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庚寅，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甲午，康熙大渐。寅时，召见皇三子胤祉、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俄、皇十二子胤祹、皇十三子胤祥，以及步军统领兼理藩院尚书隆科多到御榻前，面谕：“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联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胤禛闻召，于辰时赶至，先后三次觐见问安。日加戌，康熙驾崩。
　　乌恩听闻康熙驾崩，默默地在屋里给康熙上了三炷清香。她只见过康熙几次，老皇帝在她的心里始终是一副仁慈的模样。
　　皇四子胤禛登基，改年号为雍正。德妃乌雅氏尊为皇太后。四福晋乌喇那拉氏被封为皇后，年氏为贵妃，李氏为齐妃，钮祜禄氏为熹妃，耿氏为裕嫔。
　　乌恩听说苏晴被封为熹妃，心里替苏晴感到高兴。她想，苏晴应该过得很好吧。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她依旧念及着与苏晴之间的姐妹情谊。除了苏晴之外，有一个人亦是乌恩默默想念的，那便是胤祯。如今胤祯改名为允禵，被幽禁在景陵附近的汤泉。乌恩心想，或许此生再也无缘相见。她是没有勇气再见他的。还有她的孩子，乌恩不敢想起，生怕自己会抑制不了眼泪，一下子痛哭流涕。在年府的十年，是她永远的噩梦，不管她身在何方，都会在梦中惊醒。
　　雍正二年七月初八日卯时，十四福晋完颜氏卒于汤山。
　　乌恩听到胤裪说，允禵在家为完颜氏造木塔，雍正听说，立即令纳兰峪总兵官范时绎进行搜查，强令交出。允禵气愤难忍，在住处狂哭大叫，厉声径闻于外，半夜方止。乌恩默然，心沉到了底处，压抑着，透不过气来。
　　她还是爱着胤祯。尽管自己沉默了这么多年，压抑着内心的情感，但她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她记得苏麻喇姑曾对她说的话，乌恩，这个蒙古名字的意思是真实。她那时不懂，如今渐渐地开始懂了。不管在何时何地，不管经历了什么，她都要真实地面对自己。逃避只是暂时，终究有一日会看见真实。
　　若他好，那她便好。身在他眼不见的地方，听闻他的消息，亦是可以过此一生。只是他不好，被幽禁，被监视，失去爱他和他爱的人。她不舍，不忍他独自一人遭此劫难。她懂得那种心境，她亦曾经遭受劫难。在黑暗中，看不见光的时候，她曾经默默地祈祷着有人能够来救她。她多么希望有人能够出现，陪在她的身边，带她离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如今，她想成为那个人，陪伴允禵度过无边无际的黑暗。
　　雍正二年的夏末，几个宫女奉雍正之命来到允禵身边，名为侍奉十四爷，实为监视。其中有一个年近三十却依旧童颜的乌恩，胤裪费了极大的劲，才让她混入。
　　乌恩用回自己曾经的名字。林然，这个名字仿佛是前世所用，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如今，她又离他那么近，随时便能够见到他。她死寂许久的心，竟有些微微颤动。
　　端着茶水，往允禵的屋子去。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仿佛要跃出胸膛。跨过门槛，见他坐在那里，一身青衫。他扬着头，目光空洞，胡子邋遢，不知多久没有修整。乌恩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痛，差点打翻了手中的托盘。她走近，轻轻地唤道：“十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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