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滤镜掉了

　　金小扇离开后，猿人身子往后靠，气息陷在沙发里。

　　他揉揉右侧太阳穴，想起了和金圣杰过往的二三事。

　　金圣杰一直是一个血液旺盛的家伙，猿人则是难得的冷静。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会越走越近。

　　现在想来，或许是金圣杰总是直白地表达欲望，而猿人不想与人结仇，默许了他的聒噪。

　　刚认识不久时，金圣杰就不加掩饰地问猿人：“猴子，你觉得你好看还是我好看？”

　　猿人沉默，他是真的答不上来。

　　他既看不懂自己的脸，也看不懂金圣杰的脸。

　　在他眼中，所有面孔都是雷同的。

　　“你不说，就是觉得自己更好看了？”金圣杰挑挑眉，“放心，我会让你知道谁更受欢迎的。”

　　训练期的几次演出下来，在小型人气排行榜上，猿人始终高居第一位。

　　他的表演功力出色，脸色又有几分冷，在一众跃跃欲试的年轻偶像中显得独特又撩人。

　　虽然金圣杰在用功上不输猿人，但有些口无遮拦，对于新人而言这种形象不算讨喜。

　　一次休息时间，猿人和金圣杰相邻而坐。

　　那时他们都是未出道的新人，每次演出时身上都会标上号码。

　　猿人是5号，金圣杰是4号——比起偶像，他们更像水果摊上的果子，等着被路人挑选，获得投票。

　　“你住哪儿？”金圣杰偏头看他，突然这么问。

　　猿人摆弄道具的手颤了一下：“怎么了？”

　　“我想在线下训练。你要不要一起？”

　　“我不用了。”

　　“呵，你可真悠闲。”

　　顿了顿，金圣杰又说：“每次想约你，你都不同意。咱们不是在一个城市吗？”

　　“嗯，但我不外出。”猿人很快便藏好情绪，神色淡然。

　　“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给我吧。”

　　类似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金圣杰习惯了猿人一心避免面对面接触的模样。

　　唯有一次，猿人主动说：“见一面吧，有份礼物想送给你。”

　　金圣杰不免意外。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先到的是金圣杰，但他没有等到猿人，只有一个快递员把一只盒子送到他面前。

　　金圣杰似是早有预料，嘲讽一笑，打开了盒子。盒子里躺着一只青金石耳坠，一只U盘。他拎起耳坠看了一眼，又将U盘插上手机。

　　U盘里储存着一段语音：“抱歉，今天有事来不了。这是为你定制的耳坠，青金石是十二月的生辰石，质地坚韧，色如星辰。祝你达成心愿。”

　　“呵，老气横秋。”

　　虽然被爽约，但猿人的礼物还是抵消了金圣杰的一部分不悦。

　　U盘里还有事先定制好的耳坠模型提取码，金圣杰上线流金城之后也能获得同款青金石耳坠。做事做一套，还真是猿人这种不张扬又够细腻的风格。

　　那天之后，在流金城里再碰面时，金圣杰的一只青金石耳坠就成了猿人认出他的参照物。

　　但金圣杰计较着他爽约的事，口气有些刁难：“猴子，你很缺钱？送礼只送个青金石，够意思？”

　　“名家手作，仅此一件。”猿人答。

　　那耳坠连一对都不是，只有一只，确实称得上“仅此一件”。

　　金圣杰再追问是哪位名家时，猿人就不再回答了。

　　猿人身上有不少秘密，而金圣杰偏偏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习惯了盯着他。

　　只可惜无论怎么盯也没能追上——无论是秘密，还是排名。

　　训练期间，金圣杰不乏亮眼的表现，但总归还是距离猿人越来越遥远。

　　他确实够努力了，条件也并不比猿人差，但运势这种事并没有道理可言。

　　不服归不服，满腔热血归热血，除此之外又能如何？

　　直到一家公司的代理人主动找上来，告诉金圣杰可以重新包装他，条件之一是他要跟现在的公司解约。

　　金圣杰心动了，与其陷在原地，不如抛开顾虑搏一搏。总有一天，猿人也不得不认可他。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家公司也接触了猿人。猿人毫不迟疑地答复：“我不去，金圣杰也不会去。”

　　金圣杰气势汹汹找到猿人，质问他：“猴子！你替我拒绝了那家公司？为什么！”

　　“不要理会他们，背后的利益输送太复杂，你会被拉下水的。”猿人眸色深沉，嗓音也比平时低了几度。

　　“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

　　“我们和现在这家公司签了合约的，你想毁约吗？”

　　“我们演出了这么多次，你也知道我没有你的人气。”金圣杰有些辛酸地笑着问，“我不需要机会吗？”

　　猿人看着他的目光愈发复杂：“你不用非得做偶像，你有那么多选择。”

　　“那你呢？”金圣杰的青金石耳坠在摇晃，随着他的愤懑颤抖，“为什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做？”

　　猿人沉默。

　　“你只是不希望我超过你。”

　　那之后，金圣杰毅然和原公司解约，由新公司支付了巨额违约金。在新公司的折腾下，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偶像之势也扶摇直上。

　　后来，他成为仅次于猿人的流金城第二大人气偶像。

　　如今，他终于取代猿人成为积分榜第一名，又当上了流金城的对外代言人。

　　只是这背后的代价，也得由他自己支付。

　　他当真会欣然接受吗？

　　——

　　金小扇是暂时离开了，但她留下的问题还没有答案。

　　帮还是不帮？

　　猿人眉心还未舒展，他和金圣杰之间好像又多了一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徐承佑拿起金小扇留下的那份人脸识别程序资料，复制了几份，分别分给猿人和赵秋辰。

　　“现在梳理一下啊。”徐承佑说，“事情的起因是流金城决定向线下进军，让金圣杰作为代言人。而流金城走向线下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发售人脸识别程序。目前程序正在内测，被选拔加入内测的用户会得到一副VNS眼镜。有了这种眼镜，只要扫描瞳孔就能获取路人的详细身份信息。”

　　他顿了顿，继续说：“争议的地方在于，路人的身份信息是由流金城提供的。这些信息的一部分来源，就是流金城。这样做，是否是对用户隐私的侵犯？就拿猿人这次的事来说吧，原本现实里不会有人知道你是流金城的偶像。现在不管你佩戴了滤镜还是遮住了脸，只需要扫一扫你的瞳孔，就能让你的身份彻底曝光。”

　　“流金城这么做，合法吗？”赵秋辰问。

　　“我刚刚咨询了律师。”徐承佑脸色是少有的严肃，“针对虚拟世界的法规目前不够完善，还没具体到这种程度。所以流金城大概也是想趁虚而入，强行建立起用户习惯，以后的规矩就是他们说了算了。”

　　赵秋辰后知后觉地有些战栗：“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掌握了人们身份信息的流金城，会成为大权在握的受益者。而受害者……”

　　“是所有人。”沉默已久的猿人开口了。

　　如果还想着要不要插手金圣杰的事，就显得太天真了。

　　所有人已经被逼入同一座悬崖，崖下深不见底。

　　这回换成徐承佑和赵秋辰沉默。

　　“既然我们已经身处其中，那就有必要知道赵之斌的下一步会怎么做。”猿人目光轻轻一扫，“秋辰，你来说说看。”

　　赵秋辰一愣。

　　她垂下眼眸，深呼吸，再抬头时便直入主题：“第一步，考虑到盈利问题，应该会给人脸识别程序设置阶梯收费的制度。假如人们想要保住隐私，可能要向流金城支付保密费。”

　　“第二步，我想应该是加强对用户的控制性。刚才金小扇有一句话，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她说通过程序不仅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年龄、职业，还能看到印象标签。我想这些标签就是加强控制性的一种方法。”

　　“标签啊……”徐承佑琢磨起这个词，“身份信息是真实的，标签可就大有乾坤了。”

　　“嗯。”赵秋辰说，“标签具有主观性，可以修改，也可能污名化一个人。特别是流金城掌握着标签的修改权，那么想要毁掉一个人就更容易了。”

　　猿人没有当即评价，只是问她：“还有吗？”

　　赵秋辰点了头：“第三步，赵之斌为了永远不受制于人，绝对不会让自己从现在的位置上掉下去。而且他也不会甘于现状，还会继续让自己的势力向上蚕食，最好是让美颜科技都能在他的掌控下。”

　　“他？想一口吞掉那么大一家公司，以为自己是牲口吗？也不怕撑死。”徐承佑想翻白眼。

　　猿人有了一些联想，开口问：“你们记得甄晓光这个人吗？”

　　“晓光姐？”赵秋辰有些吃惊，很久没有听说她的消息了。

　　九月初甄晓光的团队冒犯了金圣杰的粉丝，给赵之斌惹来了麻烦。虽然甄晓光找了赵秋辰做替罪羊，但赵之斌最终没有追究赵秋辰的责任，倒是把甄晓光调走了。

　　“她被派到美颜科技总部去了。”猿人说，“赵之斌知道那种处境下的甄晓光更容易被控制，所以才把她调过去。”

　　“你是说……安排她去做间谍了？”赵秋辰问。

　　“等等。”徐承佑不解，“你怎么知道她是去做间谍了？”

　　“因为……”

　　赵之斌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赵秋辰本身就是他派到猿人身边的间谍。

　　赵秋辰尴尬地笑笑，想要转移话题，于是看向猿人：“晓光姐的行踪，是马经理告诉你的？”

　　“马经理虽然情绪外露，但他还是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的。”猿人答。

　　“不是马经理说的，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说过了。”猿人浅笑。

　　“你说马经理虽然情绪外露……情绪外露？”

　　猿人“嗯”了一声，解释道：“所以能从他那里打探出的不是具体情报，而是态度。”

　　马经理的态度就是情报。

　　“所以，猿人，你也同意小赵说的这些推测？”徐承佑问。

　　猿人答他：“至少我们现在知道，赵之斌是真的打算挑战美颜科技集团。”

　　“万一他真的做到了，那我们想改变流金城不就更是天方夜谭了？”徐承佑叹气，“你就不着急？”

　　猿人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移向赵秋辰。

　　感觉到二人之间或许有话要说，徐承佑伸了个懒腰：“我想起我还没整理好这周的行程，先去忙喽。”

　　片刻后，花园里只剩下两人。

　　“你刚才说得很好，但我很心疼。”猿人朝赵秋辰伸出一只手，“你了解你叔叔，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对你掩饰那一面？”
　　赵秋辰看到猿人眼中的情绪柔和下来，私下里的他越来越像一只大型犬类。

　　但她没有朝他上前。

　　自从金小扇到访之后，她的心情就被说不出的焦躁包围着。甚至刚刚结束的那番严肃讨论中，她的心也总是抑制不住地滑向对金小扇的联想。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人。

　　“今天金小扇过来的事，我还是要和叔叔报告的。”赵秋辰说，“否则他不会相信我。”

　　“嗯。知道怎么应对你叔叔吗？要我帮忙吗？”猿人再次示意赵秋辰靠近一些。

　　“不用，没事。”赵秋辰仍在原地。

　　猿人看出她还有话没说出口：“怎么了？”

　　他忙了一天，脸色已经疲惫，但对她依然耐心不减。

　　“眼睛的采集治疗……是不是已经有效果了？”她问。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好像认出了金小扇。”

　　猿人笑了笑，手指按揉眉心：“我也不确定现在是什么情况。不过昨晚在金圣杰家里我看到她也在，大概那个时候就有点效果了。我会找个时间让医生检查。”

　　“对不起，你别有压力。”赵秋辰咕哝道，“不用理我。”

　　“为什么道歉？你在担心什么？”他看着她。

　　“我……”

　　“我和金小扇说话，你觉得难受吗？”猿人不是毫无觉察，他从沙发上站起，向她倾身，发挥着大型犬类的撒娇本领，“可是我和女粉丝也好、女偶像也好、女性工作人员也好，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接触。”

　　赵秋辰咬住下唇，她也讨厌这样斤斤计较的自己。

　　“不过，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有特权，如果不高兴就让我知道。”猿人想拉一拉她的手。

　　赵秋辰却后退一步：“我也去工作了。”

　　猿人眉头微蹙，他看得出她的忧虑比自己想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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