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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玉碎宫倾
雪落无声,覆盖了宫道上的车辙与足迹,却盖不住那股从大将军府蔓延开来、令整个京城都为之战栗的肃杀之气。
李擎下狱的消息,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瞬间炸开了锅。罪名是贪墨军饷、勾结地方、蓄养死士、意图不轨,条条皆可置人于死地。御林军破府拿人之时,李擎甚至未及换上朝服,他瞠目欲裂,嘶吼着“奸人构陷”、“陛下受蒙蔽”,却终是被铁链锁拿,投入了刑部诏狱那暗无天日的死牢。
将军府被查抄,女眷圈禁,仆从流散。昔日车马盈门、权势煊赫的将府,一夜之间,门庭冷落,朱门上的封条在风雪中瑟瑟作响,如同一曲仓促而凄凉的挽歌。
朝堂之上,更是风声鹤唳。与李擎过往密切的官员人人自危,或闭门谢客,或上表自陈,唯恐被那滔天巨浪卷入,粉身碎骨。而原本依附李擎的武将体系,更是面临清洗与重整。
刘砚以雷霆手腕,迅速提拔了几位忠于皇室、素有战功的中层将领,并令兵部与枢密院协同,重新梳理北境防务,将李擎的影响力以最快速度拔除、替换。
这一切,都在漫天大雪中有条不紊又迅疾无比地进行着。皇帝展现出的果决与狠厉,让许多还在观望、甚至暗中庆幸李擎倒台好分一杯羹的人,心底都生出了寒意。
漪兰殿内,地龙烧得温暖如春,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肃杀。
阿渝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李擎倒台,只是第一步。那本名册上的其他人,尤其是牵涉更深、位置更高的,依旧潜伏在暗处。而太后那边……自李擎下狱后,长寿宫异常地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正在临窗练字,笔下是刘砚昔日教她的“静”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翻涌的思绪都镇压下去。
锦心轻步进来,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尚仪,长寿宫来人了。太后娘娘……宣您即刻过去。”
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氤氲开一团黑迹,如同不祥的预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阿渝缓缓放下笔,看着那团墨迹,神色平静无波:“知道了。替我更衣。”
她换上了一身最为素净、符合觐见太后规制的宫装,发髻也只簪了一支毫无纹饰的银簪。对着铜镜,她看到镜中女子眉眼沉静,唯有眼底深处,凝着一抹冰封的锐光。
长寿宫依旧弥漫着沉穆的檀香。上官太后并未在正殿见她,而是在暖阁里,斜倚在铺着厚厚狐裘的榻上,手中捻着一串碧玉佛珠。她穿着家常的深青色常服,发髻松散,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正在静养的老人。
“奴婢沈阿渝,参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阿渝依礼跪拜,声音清晰平稳。
太后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只是垂着眼,一颗颗拨动着佛珠。暖阁里安静极了,只有佛珠相碰的细微脆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那沉默,比斥责更令人压抑。
良久,太后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阿渝低垂的发顶,声音听不出喜怒:“起来吧。走近些,让哀家瞧瞧。”
“谢太后娘娘。”阿渝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榻前三步远处停下,依旧垂首敛目。
“抬起头。”
阿渝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地落在太后榻前的脚踏上,不与天颜直视。
太后打量着她,目光如同缓慢流淌的冰水,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或是一幅值得琢磨的画。
“是个齐整孩子,也有几分胆色。”太后终于开口,语气平淡,“难怪皇帝喜欢。”
阿渝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奴婢惶恐,陛下垂怜,奴婢唯有尽心侍奉,以报天恩。”
“尽心侍奉?”太后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是啊,你是很尽心。尽心到……连哀家这长春宫多年前的旧事,都帮着皇帝翻找出来了。”
话音不重,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阿渝耳畔!
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
阿渝袖中的指尖猛地掐入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她立刻屈膝跪下:“奴婢愚钝,不知太后娘娘所言何事。奴婢近日确在整理旧籍,若有无意冲撞冒犯之处,还请太后娘娘明示,奴婢甘受责罚。”
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将探查之事推诿于“整理旧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太后看着她伏低的脊背,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好个以退为进,滴水不漏。
“起来吧,哀家又没怪你。”太后的声音忽然温和了些许,“皇帝年轻,锐意进取,想弄清楚些陈年旧事,也是常情。你既能为他分忧,便是你的功劳。”
阿渝依言起身,心中却无半分松懈。太后的态度越是温和,底下的暗流便越是凶险。
“只是,”太后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有些事,过去了便是过去了。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皇帝坐稳江山不易,朝堂安稳,才是重中之重。你说是不是?”
这是敲打,更是警告。让她,也让背后的皇帝,适可而止。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陛下亦常以江山社稷为重,夙夜忧勤。”阿渝恭声应道,将球踢回给皇帝,表明自己只是听命行事。
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半晌,她才缓缓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聪明人,该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连想都不能想。”
她从腕上褪下那串碧玉佛珠,递向阿渝:“这串珠子,跟了哀家多年,也算是个念想。今日,便赏了你吧。”
阿渝心头剧震!赏赐佛珠?这绝非普通的恩赏!这更像是……一种标记,一种无形的枷锁!仿佛在说,你已在我眼中,好自为之。
“奴婢卑贱,不敢承受太后娘娘如此厚赏。”她再次跪下。
“哀家赏你的,便拿着。”太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莫非,你嫌弃哀家这老婆子的东西?”
“奴婢不敢!”阿渝只得双手接过那串触手温凉、却重逾千斤的佛珠,“谢太后娘娘赏赐。”
“嗯,退下吧。”太后似乎倦了,重新阖上眼,“好好当差,伺候好皇帝。”
“奴婢告退。”
阿渝捧着那串佛珠,一步步退出暖阁,退出长寿宫那沉穆压抑的殿门。直到走到风雪之中,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湿。
手中的碧玉佛珠,在雪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每一颗,都仿佛一只凝视着她的、太后的眼睛。
她知道,今日之后,她与太后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已被彻底捅破。表面的平静之下,已是图穷匕见。
太后在警告她,也在警告皇帝:适可而止,否则,玉石俱焚。
雪,越下越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洁净得仿佛能掩盖一切污秽与血腥。
但阿渝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便再也拼凑不回。
比如,这看似稳固的宫廷平衡。
比如,她那试图在绝境中寻得一条生路、甚至想为许多人讨回公道的、微弱的希望。
玉碎之声,或许无人听见。
但宫倾之危,已如这漫天风雪,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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