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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世界,月下“艳遇”
月色凄迷,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江晏提着简单的行囊,推开了这座废弃古宅吱呀作响的木门。
尘土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庭园深处,却隐约传来一丝极幽微的冷香。
他是一名赴京赶考的落魄书生,盘缠用尽,只得在这传闻“不干净”的宅院中暂寻栖身之所。
他并非不惧鬼神,只是现实的困窘,远比虚无的传说更为迫人。
简单清扫出正房一角,铺开简陋的褥子,江晏借着月光读了几页书,倦意上涌,便吹熄了那盏如豆的油灯,和衣躺下。
夜渐深,万籁俱寂。
一股无形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仿佛凝结了空气。
沉睡中的江晏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一道模糊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白色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了他的榻边。
苏玉,这座牡丹园的鬼主,正垂眸打量着这不速之客。
他容颜绝世,墨发如瀑,一袭白衣在暗夜中泛着微光,只是周身缭绕的森然鬼气,昭示着他非人的身份。
他已记不清在此徘徊了多少岁月,习惯了孤寂,也习惯了用各种手段吓退所有胆敢惊扰他清净的生人。
“又一个不知死活的书生。”
他心中冷笑,俯下身,准备施展最经典的“鬼压床”——将那冰冷的灵体缓缓覆上,让这凡人在极致恐惧中窒息、逃离。
冰冷的触感如潮水般漫过身体,江晏在睡梦中蹙紧了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扰。
然而,预想中的尖叫并未发生。就在苏玉即将完全压下的瞬间,江晏竟在迷迷糊糊中,无意识地伸出手臂,一把将那冰冷的魂体揽入了怀中!
“好凉快……”
书生嘟囔着,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苏玉冰冷颈窝,像是抱住了一个天然的解暑玉枕,“别闹……”
苏玉彻底僵住了。
千百年来,他吓人无数,有屁滚尿流逃跑的,有吓得昏死过去的,也有请道士法师来收他的……却从未有过,被人当成“凉快”的抱枕,搂在怀里!
那活人温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蓬勃的生命气息,几乎要灼伤他冰冷的魂体。
他想挣脱,却发现书生臂弯虽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睡梦中的执着。
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荒谬的情绪,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这一夜,风流鬼王苏玉,在他最擅长的领域,遭遇了生平首次、彻头彻尾的滑铁卢。
翌日清晨,江晏在鸟鸣声中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昨夜似乎睡得格外沉,还做了一个抱着冰凉玉石入睡的美梦。
他并未多想,起身收拾,开始规划在此处的读书生活。
而隐去身形的苏玉,则飘在庭院的牡丹丛中,魂体不稳,气息翻涌。
他盯着那在晨光中舒展筋骨的书生,俊美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与……一丝羞恼。
“岂有此理!”
他低声自语,“定是巧合,或是这书生天生迟钝!”
是夜,苏玉卷土重来。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覆盖,而是调动周身鬼气,让室温骤降,甚至让窗棂都结上了薄霜。
他就不信,这书生还能安然入睡!
江晏果然被冻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着结霜的窗户,喃喃道:“这宅子……果然阴凉。”
说着,他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将被子裹紧了些,又躺了下去,口中依旧嘟囔着:“幸好……有那凉快……”
正准备欣赏对方惊恐表情的苏玉,再次愣在当场。
那书生竟把他当成了……夏日纳冬的恩物?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苏玉,生前是名动天下的才子,死后是令方圆百里生灵退避的鬼王,何曾受过此等……“侮辱”!
他飘至榻边,看着书生再次沉沉睡去的侧脸,月光勾勒出那温润的轮廓。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压上去,只是静静地立在床边,冰冷的指尖虚虚拂过书生的眉眼。
“有趣。”他勾起唇角,眼底闪过一丝兴味,“看来,得换种玩法。
接下来的几日,江晏白日里便在院中那株开得最盛的白色牡丹旁读书写字,夜晚则安然入睡,仿佛完全适应了这“冬暖夏凉”的住所。
他甚至细心地将庭院打扫了一番,给那株白牡丹浇了水,除去周围的杂草。
苏玉隐在暗处观察,发现这书生心性之沉稳,远超常人。
他不再执着于物理层面的惊吓,开始尝试精神干扰。
是夜,江晏正在灯下苦读,忽闻窗外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幽怨绵长。他笔尖一顿,侧耳倾听片刻,摇了摇头,继续蘸墨书写。
叹息声停了,转而响起的是缥缈的女子歌声,哀婉凄切。
江晏抬起头,望向歌声传来的方向,眉头微蹙,似是觉得被打扰了清净。
苏玉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心中一喜,正欲加大力度,却听江晏低声自语道:“莫非是邻家女子有何伤心事?夜已深,如此悲歌,恐伤其身啊。”
“……”
苏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书生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
他不信邪,决定现身一小部分。
于是,江晏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似乎有一角白衣翩跹而过。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带着牡丹的冷香。庭院空寂,月色如水,并无半个人影。
“错觉么?”
江晏揉了揉眉心,“看来是读书太久,眼花了。”他关上窗,回到书案前,并未注意到,窗外牡丹花丛中,那抹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正咬牙切齿。
连续几次出击皆告失败,苏玉的“鬼”生尊严受到了严重挑战。
他决定,使出杀手锏——在最浓郁的夜色里,以最直接的灵体接触,他不信这书生还能无动于衷!
这一夜,乌云遮月,正是鬼物力量最盛之时。
苏玉凝聚魂力,整个房间仿佛坠入冰窖。
他不再掩饰身形,带着森森鬼气,直接飘至榻前,冰冷的双手,缓缓伸向江晏的脖颈——并非要取其性命,只是想让他真切地感受到“鬼”的存在与恐怖。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的皮肤时,江晏似乎因这极致的寒冷而在梦中瑟缩了一下,然后,如同第一夜那般,他再次伸出手,精准地——或者说,是巧合地——揽住了苏玉的腰,将他带入了怀中!
“唔……好冰……”
书生在梦中呓语,却将怀中冰冷的“物体”搂得更紧,甚至无意识地将下巴抵在苏玉的头顶,用一种保护的姿态将他圈住,“不怕……有我在……”
苏玉的魂体剧烈地震颤起来。
这一次的感受,远比第一次清晰深刻。活人的体温,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胸腔传入他冰冷的感知,还有那沉稳的、带着墨香书卷气的呼吸……这一切都与他死寂冰冷的世界截然不同。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近乎贪婪的温暖。
他本该立刻挣脱,施展法术让这大胆的书生吃点苦头。但他没有。
他就这样僵硬地被抱着,感受着那陌生的暖意一丝丝渗透进他冰冷的魂体。
千百年的孤寂,仿佛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驱散了。他甚至……有些眷恋这种感觉。
“江晏……”
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这是他在书生自语时听到的。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睡颜,眼中复杂情绪翻涌——挫败、恼怒,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依赖。
月下的“艳遇”,以他试图惊吓开始,却以他沉溺于一个温暖的怀抱而告终。
苏玉知道,他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麻烦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室友”。
自那夜之后,苏玉似乎放弃了物理恐吓,转而采取了新的策略。
他坚信,没有他拿不下的“美人”,即便是块木头,他也要用千百年来阅尽人情的风流手段,将其撩动。
于是,江晏的日常读书生活,开始充满了“背景音”。
他正默诵《诗经》,就听空中飘来一句深情款款的低吟:“美人如花隔云端,然君之风采,令云端之花亦黯然失色。不知小生可否,化作君脚下花泥,日夜相伴?”
江晏笔尖一顿,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方向,认真纠正道:“此句化用太白‘美人如花隔云端’之典,意境本佳。然,‘花泥’乃是腐殖之物,多指肥料。以肥料自比,恐……不甚雅观,且逻辑不通,如何日夜相伴?”
隐在暗处的苏玉,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显形。
他……他竟在跟自己讨论用典和逻辑?!
苏玉不甘示弱,再接再厉。
江晏午后小憩,朦胧间听到耳畔有人吹气如兰(虽然是冷的):“君之寝颜,胜过十里春风,吹皱了我这一池死水……”
江晏迷迷糊糊睁开眼,揉了揉耳朵,蹙眉道:“《论语》有云,‘寝不尸’,睡姿需端正。兄台此言,不仅比喻略显浮夸,且有扰人清梦之嫌。”说完,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苏玉飘在半空,看着书生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的文学造诣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生前可是以诗词歌赋名满天下的才子!这书生是木头做的吗?!
愤懑之下,他决定来点更直白的。夜晚,江晏在灯下写字,他便在一旁幽幽道:“小生愿为君手中之笔,日日为君掌中物……”
江晏闻言,停下笔,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支普通的毛笔,又抬眼望向虚空,语气平和:“笔为书写之器,重在实用。兄台若愿为笔,还需勤加磨砺,否则字迹歪斜,恐误了正事。”他顿了顿,补充道,“且,‘掌中物’一词,多含轻蔑之意,用在此处不妥。”
苏玉:“……”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书生气活了!
接连受挫,苏玉非但没有气馁,反而被激起了更强的好胜心。
他开始观察江晏的喜好,试图投其所好。
他发现江晏极爱惜书籍,对学问之事尤为认真。于是,他改变了策略,不再吟诵那些浮夸的情话,转而开始与江晏“探讨”学问。
他会故意在江晏读书时,念出某一经典的冷僻注解,或是对某篇策论提出不同见解。起初,江晏只是微微一愣,随后便会自然地接话,与他隔空辩论起来。
从先秦诸子到当朝策论,从诗词格律到史家笔法。
苏玉惊讶地发现,这落魄书生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远超他的预料。而江晏也渐渐习惯了这个“看不见的室友”的陪伴,甚至开始期待这些精神上的交锋。
一日,江晏正在注解一本古籍,遇到一处疑难,凝神思索良久。苏玉在一旁看得心急,忍不住出声提点了一句。
江晏眼睛一亮,豁然开朗,笔下如飞。写完后,他对着空气,郑重地拱手一礼:“多谢兄台指点,茅塞顿开。”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才传来苏玉有些别扭的回应:
“……举手之劳。”
一种微妙的默契,在无声的交流中悄然建立。冰冷的宅院,因这一人一鬼的“隔空对话”,竟有了几分难得的暖意。
苏玉发现,当他不再执着于“撩拨”,而是以才学相交时,那书生温润的眼眸中,会流露出真正的欣赏与愉悦。这种感觉,似乎比吓到他,更让苏玉……心动。
月圆之夜,江晏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一壶薄酒,两碟小菜,对月独酌。他习惯性地,在对面也放了一个酒杯,斟满了酒。
苏玉飘在一旁,看着那杯清酒,心中微动。
这几日的“文斗”,让他对江晏有了新的认识。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迂腐或胆小的书生,他内心有着强大的、不为外物所动的秩序,以及一种近乎温柔的包容。
江晏举起酒杯,对着明月,也像是对着无形的苏玉,轻声道:“今夜月华甚好,当饮一杯。”说罢,自己饮尽一杯,然后将对面那杯酒,缓缓洒在了那株白牡丹的根下。
“陪你一杯。”他语气淡然,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酒液渗入泥土,带来微弱的湿润与酒香。
苏玉站在牡丹旁,看着那晶莹的液体消失在黑暗中,魂体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颤。他不是第一次受人祭祀,但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
没有恐惧,没有祈求,只有一种平等的、宁静的……陪伴。
千百年的孤寂,在这一杯酒中,似乎被短暂地稀释了。
他不再隐身,而是调动魂力,让自己在月光下显露出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轮廓,虽不清晰,却足以让江晏看到他的存在。
江晏洒完酒,一抬头,便看见了月下花间,那道朦胧的白色身影。
他微微一怔,脸上并无惊恐,只有一丝了然的平静。
“你……”苏玉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鬼魅的空灵,却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幽怨,“不怕我?”
江晏看着他,月光下那鬼影的容颜看不真切,却自有一种风华。他摇了摇头,放下酒杯,语气温和:
“这些时日,承蒙兄台‘陪伴’论学,获益良多。若兄台有意害我,我早已不能安坐于此。既无害我之心,又有何可怕?”
他顿了顿,看着苏玉单薄的“衣衫”,想起这些夜里的“凉快”,竟是下意识地开口道:“夜里风大,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苏玉再次愣住。他看着书生那双在月光下清澈而真诚的眼眸,心中最坚硬的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开了一道缝隙。
土味情话的攻击彻底失败,但一种更深沉、更真实的情感,却在月影与酒香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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