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渡劫

　　这一日，李烬川是被一种陌生的、巨大的空寂惊醒的。
　　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某种存在被抽离后的虚空感。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猛地一沉，随即被冰冷的恐慌狠狠攫住！他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深陷的眼窝里瞳孔因惊惧而骤然收缩！
　　墙角！那个蜷缩着的身影呢？那方冰冷的地铺上，只有凌乱的锦褥凹陷出一个人形，空空如也！
　　她呢？！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喉咙，扼住了呼吸！肺腑间的剧痛被这灭顶的恐惧彻底淹没。他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半撑起身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床沿，目光如同濒死的困兽，疯狂地扫视着昏暗的内室！
　　屏风后？没有！浴桶旁？没有！窗棂下？也没有！那抹单薄的、孤寂的素白身影，消失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她去哪了？是不是……是不是终于被那无边的痛苦和罪孽压垮，彻底逃离了？还是……更可怕的念头不敢细想！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吼，猛地掀开身上的薄被，就要不顾一切地滚下床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书页摩擦声，透过内室与外室相连的门，极其微弱地飘了进来。
　　那声音……来自外室？
　　李烬川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到极限，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望向那扇半掩的月洞门。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响，一点一点地挪下床。双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虚弱让他晃了晃，他立刻扶住床柱稳住身形。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尖上，悄无声息，却又重逾千斤。他屏着呼吸，挪到门边，只探出半张苍白憔悴的脸，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光线稍亮的外室。
　　然后，他看到了。
　　她就站在外室那排高大的乌木书柜前。背对着他。依旧是那件空荡荡的素白中衣，衬得背影越发瘦削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清晨微熹的光线透过窗纱，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朦胧而脆弱的轮廓。
　　她微微仰着头。枯瘦的手指，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迟疑和专注，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
　　李烬川的呼吸在看清那书册封面的瞬间，彻底停滞了。深蓝色的布面，烫金的、熟悉的字体——《孙子兵法》。那是她曾经最常翻阅，也是……曾经亲手整理、分门别类放在这书架上的书册之一。
　　此刻，她就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微微低着头，目光沉凝地落在手中摊开的书页上。清晨的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她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疏的珍惜，抚过那泛黄纸张上的墨迹。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李烬川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呼唤死死压了回去！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连心跳都恨不能停止！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会惊飞这只刚刚落在旧日枝头的、脆弱至极的蝴蝶。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她指尖偶尔划过纸页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林霜儿翻动书页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顿住了。
　　她没有抬头。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但李烬川清晰地看到，她瘦削的肩膀，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绷紧了一下。
　　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使用过的声音，带着一种初醒般的茫然和破碎，极其缓慢地，在这寂静的外室中响了起来。
　　“我……”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又似乎在对抗某种巨大的阻力，“做了……一个梦……”
　　李烬川的心猛地一跳！依旧屏息凝神，连指尖都因用力而发白。
　　“梦里……没有墙……没有地砖……也没有……血……”*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只有……很多……很多……书……”她抬起另一只手，枯瘦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面前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脊，动作依旧生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它们……就在这里……等着……我好像……认识它们……”*
　　她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朝上，仿佛在审视什么陌生又熟悉的东西：“我的手……好像……记得……怎么……把它们……放回去……”
　　李烬川的眼眶瞬间赤红！
　　林霜儿的声音继续流淌，破碎而缓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试图梳理混沌的艰难努力：“醒来……地砖……很冷……心里……更冷……像……冻住了……”
　　她抬起眼，目光茫然地扫过书架，最终落回手中的《孙子兵法》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可是……这里……” 她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动作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好像……有东西……在……动……”她再次停顿，似乎在努力捕捉那难以言喻的感觉：“很轻……像……虫子……在冰下面……钻……”她的眉头紧紧蹙起，像是在忍受某种不适，“又……有点……烫……”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焦距地投向虚空，仿佛在对着空气诉说：“我……看着……这些书……” 她的手指再次抚过书页，这一次，动作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归属感？“它们……很安静……不骂我……也不……赶我走……”她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茫然和……脆弱？“它们……就在这儿……好像……一直在等我……”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外室里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声。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背负着万钧重担般，转过了身。目光不再是空洞，也不再是全然崩溃的痛苦。那里面盛满了巨大的迷茫、未散的惊惶、深重的疲惫，还有一种……正在艰难破土而出的、极其微弱的……困惑？她的视线，终于对上了门边，那个如同石雕般僵立着、脸色惨白、眼中翻涌着滔天巨浪的男人。
　　四目相对。没有尖叫，没有退缩，没有疯狂。
　　林霜儿只是看着他，那双曾经死寂的眸子深处，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翻涌着浑浊却真实的波澜。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积蓄着巨大的勇气，最终，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坦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不知道……我是谁……”她看着李烬川，眼中是纯粹的、令人心碎的茫然，“那个……睡在墙角……只配……赎罪的人……好像……不是我……”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册，指节泛白，**“那个……记得……怎么放书……记得……这纸上……墨迹……走向的人……也……好像……不是我……”
　　巨大的痛苦和撕裂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们……都在……我里面……打架……很痛……”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孙子兵法》，又抬起头，目光穿过李烬川，似乎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个开着一角轩窗的后院方向：“外面……有风……有……味道……”她极其艰难地吐出那个字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花香。”
　　她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李烬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最后，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轻轻地、如同叹息般落下：“我……站在这里……看着这些书……好像……只是在……等……”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李烬川，眼神里是纯粹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困惑：“等……那个……冰下面的……虫子……钻出来……等……那个……花香……告诉我……它……到底是什么……”
　　李烬川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听着她这破碎的、充满巨大痛苦和茫然的自白，看着她眼中那正在艰难破茧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感知和困惑。他眼中的惊惶和担忧，在那声“花香”落下的瞬间，终于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滚烫的酸楚和带着血泪的希冀所取代。
　　他没有说话。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如同最沉默的礁石，迎接着她灵魂的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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