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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
方嘉钰窝在自家水榭里的竹榻上,身下垫着冰丝软席,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泥金折扇,眼神却飘忽着,没个焦点。案几上摆着井水里镇过的各色鲜果和冰碗,他却提不起半分兴致。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洛氏伏诛、以及凯旋归来的御前封赏,已过去半月有余。尘埃落定,该杀的杀,该赏的赏,该清算的也在一一清算。
洛家及其核心党羽以谋逆大罪论处,抄家灭族,牵连者众,朝堂上下经历了一场彻底的大清洗,往日与洛家走得近的官员无不噤若寒蝉。
兵部更是迎来了一次换血,陛下借着这股雷霆之势,将不少忠心可靠的将领和文官提拔上来,其中便包括在平乱中表现出色的周大将军,以及……擢升为正四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实权在握的江砚白。
想到江砚白,方嘉钰心里就像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说不清是甜是涩。
那人在金銮殿上身着绯色官袍,因左臂箭伤未愈,谢恩时动作微有凝滞,却更显风骨铮铮,引得龙椅上的陛下都特意温言关切了几句,圣眷之浓,令人侧目。
连他方嘉钰这个“协助人员”,也得了个“忠勇可嘉”的御赐匾额和一堆金银赏赐,算是给足了方家脸面。
荣耀是有了,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窥探和暗流。
那日庆功宴上,公主帘后那灼灼的目光,以及后来借敬酒之名走到江砚白面前,那句石破天惊的“江大人,可还记得去年上元灯节,朱雀街边的登徒子?”,
虽然江砚白当时反应平淡,只回了句“微臣职责所在”,公主也未再多言,嫣然一笑便离去,可那话语里的熟稔与未尽之意,却让方嘉钰是食不知味。
“什么登徒子?什么找了很久?他们之前就见过?江木头,怎么从来没提过?”方嘉钰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冰凉的竹席里,感觉自己像个冒着酸泡的醋坛子,咕嘟咕嘟,快要原地爆炸。
“公子,公子!”观墨小跑着进来,脸上带着些紧张神色,“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江大人入宫觐见。”
方嘉钰猛地坐起身:“只召了他一个?”
“是,说是陛下在御书房单独召见。”
单独召见?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方嘉钰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因为公务,还是……因为别的?
……
御书房内,承熙帝放下手中的朱笔,看着下方恭谨肃立的年轻臣子。江砚白依旧是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因伤势初愈,脸色比平日略显苍白,却丝毫不损其挺拔如松的气度。
“爱卿伤势如何了?”皇帝声音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将养些时日便可。”江砚白躬身回话,语气平稳。
“嗯,此次平定洛氏之乱,你居功至伟,胆识谋略,皆令朕欣慰。”承熙帝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扫过,“都察院事务繁杂,右佥都御史之位责任重大,望你恪尽职守,勿负朕望。”
“臣,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隆恩。”江砚白再次叩首。
“起来说话吧。”皇帝摆了摆手,状似随意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砚白啊,你今年,有二十了吧?”
江砚白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回陛下,是。”
“年少有为,前程似锦。”承熙帝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男子汉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你如今功名在手,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家中可有为你定下亲事?”
来了。
江砚白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声音依旧恭敬:“回陛下,臣出身寒微,早年父母双亡,族中亦无长辈操持,且一心向学,不敢分心,故未曾定亲。”
“哦?”皇帝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既无婚约,那便更好。你如今是朝廷四品大员,深得朕心,这婚事,朕少不得要为你多思量几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砚白沉静的脸上,带着几分审视与试探:“端敏那丫头,前几日在朕面前,可是没少夸你。说她去年上元节微服出宫,遇险时得你出手相助,一直感念于心。这丫头性子是娇纵了些,但心地纯善,模样才情也是拔尖的……”
御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声,嗒,嗒,敲在人心上。
江砚白能感觉到皇帝那看似随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并非犹豫,而是在斟酌措辞。随即,他撩起官袍下摆,再次端正地跪了下去,声音清晰而坚定:
“陛下厚爱,公主青睐,臣感激不尽,铭感五内。然,臣出身草芥,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已是惶恐。公主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亦不敢有半分亵渎之心。且如今朝局初定,百废待兴,臣唯愿竭尽驽钝,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实无暇分心家室之念。恳请陛下体谅。”
他叩首下去,额角触碰到微凉的金砖地面,姿态谦卑,话语却带着一种不容转圜的决绝。
承熙帝盯着他伏低的背影,半晌没有言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皇帝的眼神几度变幻,有审视,有考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确实存了试探之心,若江砚白顺势应下,他或许会满意于他的“识时务”,但也难免会看轻几分。
如今这般直白拒绝,虽有些拂逆圣意,却恰恰印证了此子心性坚定,非攀附权贵之辈,与他平日里冷硬刚直、一心为公的形象倒是吻合。
“暂无家室之念?”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听不出喜怒,“朕听闻,你与方家那小子,方嘉钰,走得颇近?在潼川时,亦是同生共死,感情甚笃。”
江砚白心头一凛,知道皇帝耳目灵通,他与方嘉钰之事,恐怕早已落在某些人眼里。
他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沉稳不变:“方探花赤子之心,忠勇可嘉,在潼川时多次助臣良多,臣与他,确有同袍之谊。且方老大人曾对臣多有提点,臣感念于心,与方家走动,亦是常情。”
他将两人的关系定义在“同袍之谊”和“感念提点”上,避重就轻,却又合情合理。
承熙帝眯了眯眼,没有立刻戳破。
但他并未点明。方家是勋贵,但并无实权,方嘉钰本人更是个不着调的纨绔性子,与江砚白交往,总比让他投入某个权臣派系要好掌控得多。
至于两个男子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帝王心术里,有时反而能成为牵制的筹码。
“起来吧。”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朕不过是随口一提,既然你暂无此意,朕也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好好当你的差,莫要让朕失望。”
“臣,谢陛下体恤!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江砚白再次叩首,这才依言起身,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他知道,这一关,暂时是过去了。皇帝没有强行指婚,但那份猜疑与审视,恐怕不会轻易消失。
“去吧,都察院积压的卷宗不少,够你忙的了。”皇帝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朱笔,仿佛刚才那场关乎终身大事的谈话从未发生。
“微臣告退。”江砚白躬身,一步步退出了御书房。
直到走出宫门,被外面灼热的阳光一照,他才松了口气,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紧。抬头望向方府的方向,目光深沉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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