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外

　　梁写林从床上爬起来，冲到窗边挥开纱帘。空中零星白点缓缓飘落，铺撒在寂静的街道上。

　　下雪了。

　　一朵雪花，打着旋，扑在宋翩身上。

　　晶莹的六角形扎进外套的绒毛里，不一会儿，便被呼出的热气融化，变成一粒圆滚滚的小水珠。

　　“妈，为啥雪花都是六个角。”

　　山里从早春就旱得厉害，茶园一整年几乎荒废，这场久违的雪，就显得弥足珍贵。宁家兄弟因下雪，心情好，不多迁怒他们母子。

　　宋翩也因着雪，整日赖在宋伊方小屋。他趴在床沿上，观察窗边的雪粒子。

　　宋伊方第一次用针线缝舞鞋，好不容易才扎透鞋底子。她甩甩酸痛的手指，笑道：“可能是…大自然的神明在维护秩序吧。”

　　“欸？！这有个四角的！”宋翩用手去捏它，还不等靠近，就把它烤化了，“妈，它少了两个角，是神不要它了吗？”

　　这一次却迟迟没等来回答。

　　回忆扑面而来，雪在回忆中越下越大。宋翩的眼泪滴在外套，融化了一片白色的结晶。

　　不存在的神明把宋伊方抛弃了，而宋翩，他本该充当宋伊方的腿，把她从深渊里解救出来，可是他没有。

　　他也没能救她。

　　警局的笔录里，宋翩看见宁国庆曾因为怕她逃跑，就时不时恐吓她——“你个废人了，跑出去人家也会说你是脏货，真有人想着你，这么多年也不来找？”

　　宁建设因为想要儿子，便用烧碱泼她□□，见她奋力反抗，就逼她吃下电池水，好让她变成个傻子…宋翩随身带的那撮头发，最终成了物证。

　　她还能坚持多久？忍耐多久？那不是自裁，是整个村落的合谋，把她逼上绝路。

　　又一次去舞团应聘，又一次被拒绝。宋翩平静的接受了结果，只当做是他愚蠢的报应。

　　雪地里一排独行的脚印，宋翩漫无目的地游荡。冰冻的湖面白惨惨一片，枯黄的芦草被大雪掩埋，挣扎着露出几根倔强的枝杈。强烈的反光让宋翩感到不适，一眨眼的瞬间，他眼前的光消失了，只留下令人无法适应的虚无。

　　宋翩想到一个词，眼盲心瞎，于是痴痴地笑了。

　　这次会持续多久？又或是永久落入黑暗？他仰起头，任雪花簌簌，只听草木枝桠与落雪合鸣。

　　遥遥传来一声鹤唳，在寂静空旷的四野里显得异样凄凉。宋翩想起那支没能搬上舞台的《孤鹤》——一只被猎枪击中而失去方向的孤鸟。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编舞，他倾注无数热情，寄予巨大期望，却连一个展现的机会也没有。

　　宋翩脱下外套，摸索着往湖心走。身上还是应聘时的装扮，深色的裤子，单薄的白衬衣。腕上深红的缎带被扯下，打结蒙在眼上。他踉踉跄跄，仿佛雪地里一只受伤的鹤。

　　无垠的天地之间，无人注视的舞台上，宋翩暂时忘却一切，尽情地宣泄…

　　“小林哥，你就贴一个吧，这么大雪，冻坏了咋办…”苗喜从包里掏出一打暖贴。

　　这地方车过不来，也没法搭棚子，梁写林只能找避风处躲一躲。才拍过一个镜头，他嘴唇就冻得有点不听使唤了。

　　“不…行，衣服太软太飘了，稍一动就能看出来。”

　　苗喜一脸愁容，又从包里摸出两瓶葡萄糖：“至少喝点这个吧，待会儿消耗大。”

　　孔奔吱咛吱咛踩着雪，走过来，指指湖面又指指摄影机：“一会儿冰上别抖，里头看得清。”

　　梁写林磕磕巴巴说：“嗯，我…我注意。”

　　孔奔拽下梁写林披着的外衣，绕一圈包在自己身上：“行，那来吧。”

　　打板不过几秒，孔奔举着喇叭喊了一声“咔”。

　　“抖了，重来。”

　　第二次，梁写林做好调整，跳过几个动作，孔奔抱紧怀里的大茶杯，眯起眼打断：“动作太僵。”

　　梁写林站在雪地里，风透过薄薄的衣服，顺皮肉滑动，雪在脸上融化成一团冰雾。生理的本能实在难以克制，但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外在的不适，怎能比得上心中的痛楚？

　　三番五次尝试下来，梁写林终于冻透了。

　　冻透了，就和雪化在一起，丢了一个影子，又映出一个影子。

　　湖面是明镜，是舞台，把他映衬，也把他囚禁。他什么也瞧不见，又好像什么都看得清晰。

　　他在撕扯中发泄，狂躁地发泄，在绞痛中旋转，没命地旋转。直到精疲力竭摔倒在冰面上，一动都不能动弹。身体贴在冰面上，先是冷得麻木，□□要和冰雪紧紧黏合，融为一体。渐渐地，身体感到怪异的燥热，热得他发疯地撕扯衣裳…

　　“快！快救人！”

　　他耳边听到呼喊声，但意识始终模糊…

　　终于拍摄结束，梁写林卧在冰上，被谁远远喊了一声，才跪爬起来，狠狠打了个寒颤。身上的汗，让他又热又冷，说不出得难受。雪势越来越大，砸下来化在他热腾腾的身上，刺骨的风一吹，又结成冰，冻硬了衣裳。

　　苗喜脸不红心不跳，从孔奔身上一把扯下外套，给梁写林披上。

　　孔奔坐在椅子里没动，手在脖颈来回揉搓。他看看天上密密麻麻的雪片，又瞅瞅监视器的回放。

　　在场的都看得出来，他不满意。他一口闷掉杯子里的热茶，把杯子一丢，走到跟前，用眼神去点梁写林的鞋。

　　“鞋脱了，光脚再来一遍。”

　　一个声音插进来。

　　“没有这个必要。”

　　孔奔闻声回头，奇道：“你在呢，刚一直躲在哪儿？”

　　季柏峥不接茬，只说：“远景看不出，近景照不到，没有必要。”

　　孔奔一乐：“你是导演我是导演。”

　　“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季柏峥不动声色靠近，站在上风处替人挡雪。

　　孔奔气笑了：“你有本事，就把他带走。”

　　他撇嘴，余光瞄一眼梁写林：“你看他跟不跟你。”

　　梁写林嘴唇冻得发青，睫毛上一层细碎的冰霜，后背不住在轻颤。季柏峥又急又躁，压低声音：“写林不喜欢下雪。”

　　这话从季柏峥口里说出来，孔奔顿时被逗乐了，阴阳怪气道：“不喜欢下雪？我还不喜欢穿裤子呢！”

　　“孔叔，”季柏峥恭敬叫一声，又道，“他很怕冷。”

　　“谁不冷？摄影的，统筹的，谁不是跟着一起受冻，就他金贵？”孔奔脸拉下来，“知道是最后几场了，你就来这套？”

　　“我也想试试，”梁写林盯着监视器，反复看过一阵，“没鞋子，动作更轻巧…”

　　孔奔鼻子里哼一声，看向季柏峥，得意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季柏峥刚想争辩，一只失去温度的手悄悄握上来，梁写林嘴唇轻动。

　　“…别当众驳他面子。”

　　他声音又轻又颤，季柏峥如鲠在喉，纵使心里再不满，都忍着不再开口了。

　　孔奔气头过去，见对方一反常态，安静地听他训斥，倒有点心虚：“行了，你俩待着，我让人把场子整整。”

　　等孔奔走远，季柏峥解开扣子。

　　梁写林没反应过来，就被包裹在大衣里。他没挣扎，把手藏进季柏峥腋下，却说：“有人在看。”

　　“我知道。”季柏峥用颈侧去煨他冰凉的脸颊。

　　梁写林吸吸鼻子：“老头子，拍完就得退休了，他心里有脾气。”

　　季柏峥咬紧牙，只点了点头。

　　“他折腾不了几回了，我也想看看，逼自己一把能做到什么程度。”

　　周围一瞬光闪动，梁写林四下张望，却没寻到源头。

　　季柏峥手按在他脑后，靠在肩上。

　　梁写林声音闷在领口：“小诚，有人在拍照。”

　　“没关系，让他们拍。”

　　“要是要发到网上去呢…”

　　季柏峥似很享受雪中亲昵，满不在乎语气轻慢：“随他们。”

　　梁写林浑身放松，依着他，半晌又问：“是不得已，才这么做吗。”

　　季柏峥借摇头，刮蹭冻红的耳廓：“没有不得已，是我愿意。”

　　他不能后半生，留梁写林一个人面对质疑。

　　梁写林耳朵被冻得失去知觉，又被蹭得滚烫，他问：“你不怕吗。”

　　“怕，怕我再不裹着，你要冻坏了。”

　　梁写林双手穿过他腋下，紧紧抱住季柏峥后背，汲取无尽的温暖。他抿一抿嘴，开口说道：“虽然你没有提，但我知道，自己那天做错了事。”

　　错在一时冲动，自作主张，几乎是坦白了两人的关系。

　　“没有，你没做错，”季柏峥揉搓他单薄的后背，“就算错了，我也想办法偏袒你。”

　　“好没原则…”

　　梁写林痴痴笑起来，断断续续没完没了，像回味一个开满鲜花的梦。

　　季柏峥把衣服裹紧，笑道：“冻傻了？”

　　风停下来，温顺地驻足在湖面上。雪花漫天，飘飘摇摇，织成层层纱幔。周围的一切洁白又静谧。

　　梁写林把额头埋进季柏峥肩窝里。他因为冲动的悔意，像身上的冰霜一样，被赤诚的言语暖热，统统蒸发不见。

　　“小诚，最冷的时候过去了，我好像再也不怕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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