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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
次日,等到郁怀季将那几本陈年老账算出了个所以然时,皇帝让人买的清茶糕还真来了。梁钰虽是苦着脸但吃的毫不含糊,只不过皇帝想着马上要用午膳就给撤了,梁钰便又埋头回去睡觉。
顾行川来拜见时,郁怀季正神色凝重地盯着账本,皇帝也盯着手中的奏章,面色不虞,父子俩的神情倒是难得的如出一辙。
皇帝在见到顾行川时面色缓和了许多,又或是在郁怀季的点醒下想起来前世他未免悲壮的结局,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难得的慈爱。
郁怀季望见皇帝这副神情,打了个冷噤,而后也向顾行川颔首以回礼。
见过礼后,顾行川说明了来意,他是来就昨日故意放任徐彰等人闹事之事来向皇帝和郁怀季请罪的。
郁怀季思忖着应是他师父说了些什么,不然这人也不会对自己这么快就改观。
郁怀季有一时间的愣神,无论顾行川如何做,他都不会介意。人这一生,会受限于许多东西,哪能事事看得分外清明,更何况,他们尚且年轻。
他没有怎么与这个年纪的顾行川接触过,不过他想,他们都还有很长的时间去经历世事,再次相互了解。
右手撑膝,左手手肘撑着案桌,郁季爬起来时并不掩饰自己的狼狈,他也回了顾行川一礼,说道:“顾小将军言重了,是我行事一向狂悖……在旁人眼中确实落不了什么好,无论偏见也罢,事实如此也好,我既不在意,你更无需介怀。”
怀季看了一眼皇帝,见他神色如常,也不像要开口的样子,便接着说道:“顾小将军与郁,咳,与皇兄交好,近来变动过多,难免也会多想一些,旁人言辞难堪更胜于此,我从不曾怪罪。”
打断他二人来来回回揽责话语的是无精打采撑起身的梁钰,他问道:“季兄你在说什么——舅舅,不是要用中饭了吗?我饿了……”
等到几人都安稳地用完膳,郁怀季也不再与皇帝吵了,而是将他从账目中发现的疏漏告与皇帝。
其实不甚明显,在上一个管理者手中确实出现了一些细微的不符之处。
长治九年冬,北方四郡雪灾引发暴乱,临近的几个州分别调派了队伍前去维持治安,而中央拨下的补给与其他账册对不上数目。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郁怀季自然不想多考虑,不过是问道:“臣记得五皇子后来被贬出京,到了藩地——可是与他母家的事有干系?”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摇了摇头:“他是自己来和朕说要带着他母亲尽快就去封地的。”
郁怀季愣了一愣,后说道:“实在是好,至少不用丧命,那此案涉及的几个人与五皇子多少有些亲缘关系,陛下虽是让我查,但心中怕早有成算了,不知这其中是否有冤情?”
“无论事实如何,这就是最好的处理,他们能坐到这个位置已是足够了,物久生蠹,事久生弊,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
“陛下如今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前世是如此,帝王一步步将可能对储君,对皇位造成威胁的因素根除,有时真相在上位者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亘古流传的结局。
二人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政见不同,心性从来相异,郁怀季没有心思去做直谏的忠臣,更没有能力去承担文治天下的责任。权术在他看来,过于陌生,永不如刀戟来的自然,安心。
许是为了照顾他们这一群伤兵,下午的训练变成了方霆亲授一些格斗之术,倒只用他们听听看看就好。
冬至过后还有几日的朝会,皇帝是让他到那时在朝上呈报此次查案的结果,呈报为虚,让他进入朝堂的好意他心领了。不用早起去坐着读书了,要早起去站着听大道理了。没有心思去管那么多,也懒得再听皇帝的废话,郁怀季又开始想将要来临的战事,想的实在入神。以至于顾行川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恍然抬头,瞥了瞥脸色不佳的一圈人,还有瘪着嘴似乎快要哭出声的梁钰,最后和他师父对上眼神。方霆的眼里含着些许笑意,倒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
郁怀季当即移开视线,疑道:“这是……”讲到哪里了?
顾行川说道:“将军之前有说过六殿下枪法甚佳,此次时机正好,便想同殿下讨教一二,若殿下……”
他的话没说完,郁怀季倒也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他即刻道:“自然可以,你我如今切磋,也算公平——只不过小顾将军擅长的应不是枪法罢?”
毕竟两人都挨了相同数目的棍子,除去他伤上加伤不提,无论方霆是否有意敲打,顾行川挨的大概是比他重的。想想从前在他师父手底下受教,昨天的一顿罚,倒像是小巫见大巫。
顾行川愣了一愣,倒是方霆开口道:“行川自幼习剑,若论专长,当是剑法。”
郁怀季微微一笑,朝顾行川做了个揖,说道:“我年长于小顾将军,以我之专长去与你比试实在有愧,若论剑法,我亦练习许久,也能算擅长,便由我向你请教一二,可否?”
郁怀季其实认为,他师父和顾行川都有点高看他了,若不是不得已,他甚至都不想走动,更不要说是要比试。
他也有点太高看他自己了,他哪里擅长使剑,只不过实战经验多了些,与顾行川过了几招并不至于露怯。
郁怀季用剑并没有什么章法,但反应迅速敏捷,和顾行川过招亦是有来有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方才还神色蔫蔫的梁钰此刻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看得好不入神。
二人过招可谓是精彩,最后以顾行川落败半招结束。
一则能服众,二则在大多数人看来,他们俩算是实力相当,不存在谁下了谁面子。
只有顾行川暗暗觉得心惊,若不是郁怀季让了他几招,他会更早些败下阵来。至此,他未免也有些疑惑,这位六皇子久居京城,关于他的传闻里也并无什么突出的,似乎文治武功,都是平平无奇。他今日才真正意识到,传言不能尽信。
他又想起今晨方将军与他说的话,一个人心性如何,是最难判断的,即使是多年好友也不能轻易断定,更何况他与郁怀季不过几面之缘。
是夜大雪,本是十分冷清宁静的景象,郁怀季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
皇帝与方霆谈起北境形势,倒不避着他和梁钰二人。
梁钰自然没有心思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只顾着盯着郁怀季在给他烤的饼饵,只不过他跪也不是,坐也不行,站着更难受,他不免多看了郁怀季几眼,疑道:“季兄,你都不会疼的吗,还是……”
他特地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难道有内情,方将军罚你是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郁怀季翻了个白眼,从自己屁股底下匀出了个软垫扔给他,又让他看了看自己痕迹还没有消散的左手,说道:“手疼得很,再废话你就自己来烤。”
外头的风声响得如数千箭羽扑面而来,刮的郁怀季心中都有些发凉,他将饼饵分给了梁钰,对着执棋凝眉思索的皇帝道:“陛下,后日便是冬至,依例是要往宝峰山祭祀,若这雪下大了,您明日回宫怕是不太方便,祭典也不知可能如期举行。”
皇帝将手中那枚棋子按下,淡淡道:“明日事,明日议。”
凛冽的风中传来的马蹄声显得并不真切,皇帝与方霆面前的棋局已然分出了胜负。
皇帝看了郁怀季一眼,见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正想开口,倒被外头的动静打断了。
近侍入内禀报,听到“戎狄”二字时郁怀季才回过神来。
听到戎狄内乱复生,有人带兵生事,如今新王失踪时他心下不免一沉。前世戎狄在后来可谓兵力衰微,几个部落有不臣之心的人也尽数被铲除,是以长嬴扶持新王能算是颇为容易。
新王年幼,戎狄尚离不了主持大局的人,长嬴原本不应在这个阶段亲自来朝见。
是以他听见百里王子临时请辞,连夜便要回戎狄的消息时并不意外。
皇帝凝眉长久未能舒展,郁怀季已站起身来,说道:“陛下,臣想去为百里王子送行。”
皇帝和方霆的目光都移向了他,皇帝静静地看了看他,终究道:“去吧,告诉百里越,若有什么需要便与凉州边境的驻军求援,朕的旨意不日便到——你小心一些。”
最后这句嘱咐里是否还含有别的意味,郁怀季无从深究,只能咬着牙骑了马奔向东城门。就如他那日满心满意奔向久别重逢的故人。
雨雪连绵,天地素服,似乎也在和这曲离歌。
不知是不是那人有意在等待,郁怀季在城门见到了整装待发的一行人。
长嬴只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道:“不知下次重逢又是何时,阿季……”
他想说的是,阿季,与我一起走吧。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而郁怀季似乎是知道了他的意思,白雪纷纷,片刻间便落了他满身,眼前视线似乎也因此遮挡而变得模糊不清。
这一刻,虽然分外仓促,他却真的有那么一瞬想和长嬴一起离开,这种情绪久久不散,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人,问道:“不带我一起走吗?”
长嬴怔了一怔,轻轻摇头:“我不能,将军其实……也不能,否则就不会有此一问。”
郁怀季上前拂去他身上的雪,又问道:“今晚就要走么?去往西北,路途应会更为艰险,这个时节——好吧,我只能叮嘱你,小心一些。”
郁怀季终究还是要回去面对另一重未知的状况,朝堂盘根错杂的局势,许多上一世没有解开的谜团,以及还在京城的师父。
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故,也不知他是否有心,也有力去面对。
他如今唯一能依靠的,能信任的,其实只有他自己。想要追寻的难以得到,亲近的总容易失去。
年少时不谙此理,总挣扎着寻找浮木,如今已历数载风霜,却仍难以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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