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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空气中还带着一夜沉淀下来的凉意。柳亦繁已经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站在客厅中央。她脸上看不出彻夜思考的痕迹,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锐利的清醒。
周平安从卧室出来,看到整装待发的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么早?”他问,声音还带着晨起的微哑。
“嗯,”柳亦繁转过身,目光清澈平静,直接看向他,“林导那边进度催得紧,我得尽快赶回襄北。”
周平安点了点头,没多问,只是习惯性地走向厨房:“吃点东西再走?”
“不用麻烦了,飞机上会解决。”柳亦繁的语气礼貌而疏离,带着一种重新拉开的距离感。她需要这种距离,来冷却那些过于汹涌的共情,重新锚定自己作为“演员”和“观察者”的身份。
周平安停下脚步,看了她两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并未点破。“好。”他应了一声,不再坚持。
没有多余的寒暄,柳亦繁拉开门,清晨的冷风瞬间涌入。她提起行李箱,却在迈出门槛前,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忽然转过身。
周平安正站在原地目送她,对她的突然驻足投来一丝询问的目光。
柳亦繁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拥抱了他一下。
这个拥抱很短暂,一触即分,没有任何暧昧或缠绵的意味。她的手臂只是在他身侧轻轻一拢,身体甚至没有完全贴近,更像是一个仪式性的动作。
但这个动作本身,已足够石破天惊。
周平安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他日常处理范畴的物理接触,他那高速运转的大脑似乎出现了瞬间的宕机,没有任何预设程序可以应对。
柳亦繁松开了手,微微后退半步,抬起眼看他。
她的眼神极其复杂,里面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悯的底色。那不再是仰视投资人的演员,也不是探究样本的观察者,而是一个……看清了对方全部脆弱与孤独内核的人,所流露出的、带着沉重理解的温柔。
这其中,更掺杂着一丝清晰的不舍与……决绝的告别。
她知道自己此行将要踏入的是什么——一场需要将全部情感剥离、淬炼成冰冷武器的极致燃烧。她不确定自己投入那个状态后,还能不能带着此刻这份刚刚萌芽的、复杂而柔软的情感回来。她或许正在亲手为它画上句号。
“走了。”她轻声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却也更显疏远。
周平安依旧僵立在原地,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片空白,似乎还在处理刚才那个拥抱所承载的巨大信息量。他甚至忘了回应。
柳亦繁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个此刻显得有些无措的、卸下了所有“成功”光环的普通人模样刻进脑海里。然后,她毅然转身,走入清冷的晨光中,没有再回头。
门轻轻合上。
周平安依然维持着目送的姿势,站在骤然空寂下来的客厅中央。空气中那缕清冷的香气尚未散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
他没有立刻动,仿佛任何动作都会惊散这残留的幻影。刚才那个短暂拥抱的触感,此刻才如同潮水般缓慢地、细致地漫上他全部的感官。隔着薄薄的衣衫,她手臂的轮廓,肩胛骨的弧度,以及发丝无意间拂过他下颌的微痒……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在寂静中反复摩挲。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将那缕属于她的气息更深地镌刻进记忆里。然后,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外套上那片被她手臂轻触过的位置,目光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凝滞。那里并无任何痕迹,但他却仿佛能清晰地看到,甚Z至感受到那份早已消失的温度和压力。
他的右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在身侧微微颤动,仿佛在无意识地重温揽住她时,那一瞬间的、克制到极致的力道。他没有去触碰那片衣料,只是任由那份虚幻的触感在皮肤上灼烧、蔓延。
这是一种沉默的、无人可见的回味。像品啜一口烈酒,余韵在独处时才汹涌地反扑上来,辛辣而灼热,带着不容忽视的占有欲和更深的不安。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这份突如其来的、私密的感官记忆里,平日里清醒的眉眼间,蒙上了一层罕见的、近乎恍惚的迷离。
许久,他才极缓地眨了一下眼,喉结轻微地滚动。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将这份不合时宜的痴迷,连同那个拥抱带来的所有悸动,一并锁进了门后这片无人得见的寂静里。
去机场的路上,柳亦繁在车里拨通了林娜的电话。
电话接通,背景音略显嘈杂。
“林导,”柳亦繁开口,声音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回襄北。今天下午就可以开始。”
电话那头的林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敏锐地捕捉到了柳亦繁语气中不同以往的东西,那是一种沉淀后的、极其稳定的力量感。她立刻回应,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这么快?状态找到了?”
“嗯。”柳亦繁的回答简短有力,“我想……我明白褒姒该怎么‘看’了。”
“好!”林娜的声音瞬间拔高,“我立刻调整通告!所有人准备!中午我们就试第一场‘登台’的戏!”
整个剧组像一台被注入超剂量的燃料、瞬间预热到白热化的精密机器,高效运转起来。
湾流G650平稳地爬升至巡航高度,容城在地平线上缩成一片模糊的灰影。机舱内极其安静,只有引擎发出低沉的、令人安心的嗡鸣。
柳亦繁靠窗坐着,没有休息。她面前的小桌板上摊开着那本厚厚的、页边已微微卷起的剧本,旁边是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无声播放着一段经过特殊处理的影像资料——那是林娜剪辑的、各种权力阴影下女性沉默反抗的眼神特写合集。
她并没有看屏幕,而是微微侧头,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云海。阳光刺眼地反射在云层顶端,一片炫目的白。
刚才那个拥抱的触感,周平安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底深处来不及掩饰的震动,如同延迟生效的药效,此刻才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在她感官深处复苏。那是一种混合着悲悯、决绝与一丝微弱不甘的复杂感受。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些过于私人的、滚烫的情绪全部挤压出来。
然后,她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剧本上。
她不再试图驱散或分析那些情绪,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态度,开始反向炼金——将这些灼人的、属于“柳亦繁”的个人情感,作为最珍贵的燃料,投入“褒姒”这个角色的熔炉。
她翻到“登台”那场戏的备注页,指尖划过自己之前写下的批注:“疏离?冷漠?空虚?”
笔尖停顿了一下。
她拿起笔,用力地在这几个词上画了一个叉。
在旁边,她重新写下两个力透纸背的字:
“审判”。
写完,她凝视着这个词,仿佛在确认其重量。
随后,她点开平板里存储的、周平安少数几次在公开场合发言的视频片段。她没有看内容,而是将目光死死锁住他演讲时、聆听时、以及独自沉思时的眼神。
那种她曾经无法理解的、混合着极度专注与某种抽离感的眼神。那种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维度,冷静地评估着眼前这个世界的眼神。
她之前试图“理解”他,现在,她需要“使用”他。
她需要将那个被她拥抱时显得无措的“普通人”周平安,与她所窥见的、那个高踞于商业帝国顶端却内心孤寂的“周幽王”原型,以及眼前视频里这个理性到近乎非人的“评估者”形象,彻底打碎、融合、重铸。
她反复观看,暂停,放大特写。她的眼神不再是探究,而是掠夺——掠夺他所有细微的表情、神态、以及那种抽离感的核心,将其作为塑造“褒姒”凝视的养分。
当她再次抬起头,望向窗外的云海时,她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复杂情感已然沉淀,被淬炼成一种极其冰冷的、近乎绝对清醒的底色。那不再是属于她个人的情绪,而是属于褒姒的、穿透了三千年时光的、对权力虚妄的彻底洞察与漠然。
飞机开始下降,襄北影城庞大的轮廓逐渐在地平线上显现。
柳亦繁合上剧本,关闭平板。
她静静地坐着,像一柄正在冷却、即将出鞘的绝世宝剑,将所有锋芒收敛于极致的平静之下,只待那一刻的降临。
午后,阳光正好,将新建成的夯土宫殿群笼罩在一片恢弘而原始的光晕中。
主殿之内,巨大的空间略显空旷。高高的夯土台基之上,摆放着那张仿古的、线条硬朗的王座。
所有机位、灯光、录音设备均已就绪。工作人员屏息凝神。
林娜站在监视器后,双手抱胸,眼神锐利。
殿门外的光影晃动了一下。
褒姒缓缓步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早期深衣,颜色沉静。长发挽起,脸上妆容极淡,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
她没有立刻看向王座,而是微微垂着眼帘,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刻度上。她的姿态并非恭顺,也非畏惧,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疏离。
她走到台基之下,停住。终于,她抬起眼,望向那空无一人的王座。
就是这一个眼神。
监视器后的林娜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敬畏,没有野心,甚至没有批判。
只有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的了然。一种仿佛早已看穿了这煌煌殿宇、赫赫权柄最终不过是一捧黄土、一场虚妄的……极致虚无。
“Action!”林娜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
没有对手演员,没有台词。柳亦繁需要独自完成一段长达三分钟的独角戏。
她开始迈步,踏上台阶。她的步伐稳定,裙裾几乎纹丝不动。那不是训练出的仪态,而是一种内核绝对稳定下的自然流动。
她走到王座前,没有立刻坐下。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几乎悬空地拂过冰冷的木质扶手,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泡影。她的指尖没有留恋,迅速收回。
然后,她缓缓坐下,脊背挺直。她的双手轻轻交叠置于膝上,目光平视前方空旷的大殿。
她在看什么?
她看的不是殿宇的宏伟,不是权力的象征。她看的,仿佛是这片华丽废墟之上,即将到来的、注定的倾覆与荒芜。她的眼神空旷而专注,里面盛满了某种悲剧性的预知,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广场,仿佛看到了未来那里将发生的混乱与背叛。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那是一种……极致疲惫的嘲讽。
对命运?对权力?还是对那个即将坐上这个位置、却根本担不起其重量的男人?
无人知晓。但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寒意和力量。
“Cut!”
林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片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林娜盯着回放画面,眼睛亮得吓人。她猛地一拍大腿,对旁边的陈锋低声道,声音因兴奋而沙哑:“看到了吗?老陈!就是这种‘看穿’!她不是在演‘反抗’,她是在演‘审判’!无声的审判!妈的……这成了!绝对成了!”
陈锋张着嘴,半天才喃喃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这……这根本不是演技了……”
拍摄继续。整个剧组都像被注入了强心剂,以更高的热情和专注投入工作。
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天起,彻底不同了。
柳亦繁的每一次走位,每一个眼神,都带着那种“看穿”的力量。她不再需要“寻找”状态,她本身就已是那个状态。
而当夜幕降临,一天的拍摄结束,柳亦繁卸去妆发,独自走回住处时,她抬头望向襄北旷野上空格外清晰的星空。
那个清晨短暂的拥抱,像一枚被投入深潭的暖玉,带着她所有未竟的、复杂的情感,缓缓沉入她心底最深处,被冰冷的湖水封存。
她知道,她已踏过那条界限。从此以后,她是褒姒,那个最终看穿了一切的、冰冷而绝望的凝视者。
而那个在容城老房子里,有着普通人内核的周平安,可能将永远停留在界限的另一边,成为她心中一个遥远而温柔的、被告别的念想。
她亲手关上了那扇门。为了艺术,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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