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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彩虹桥”店内,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可能残留的窥探与喧嚣,也隔绝了天光,只有几盏暖黄色的壁灯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晕,勉强驱散着一室的阴翳。
空气里,消毒水、鲜花和旧木家具的气味混合着,沉淀出一种与世隔绝的、近乎凝滞的安静。
阿哲在检查完所有门窗,确认安全无误后,便被林晚晚以“想一个人静静”为由,强行劝走了。
离开前,
这个高大憨厚的男孩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红着眼圈,瓮声瓮气地说:
“店长,有事随时叫我。‘彩虹桥’……不会就这么倒下的。”
林晚晚对他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苍白的笑容,点了点头。
门再次被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和一直沉默陪伴的陈伯。
她像一尊失去牵引线的木偶,颓然跌坐在接待区的旧沙发里,身体深陷进去,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点点可怜的支撑。
帆布包被她随意扔在脚边,那个沾染了陆沉舟血迹的牛皮纸文件袋,像一个不祥的符咒,半露在外面。
她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水彩画
——那是姐姐林晓画的,画上是雨后初晴,一道绚丽的彩虹跨越山谷,连接着两岸繁花。
画的名字就叫《彩虹桥》。
曾经,这里是她的避风港,是承载着爱与回忆的圣地。
如今,
却因为她的选择,她的“复仇”,沾染了洗刷不掉的污名和屈辱。
门外那些红色的涂鸦,网络上那些恶毒的诅咒,如同无形的枷锁,
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陈伯没有立刻说话。
他默默地走到小小的茶水间,熟练地烧水,洗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袋里取出几味安神的草药,
为她泡了一杯温润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草本茶。
他将温热的茶杯轻轻放在林晚晚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
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平和与深邃。
“晚晚,”
他开口,声音温和,像春日里解冻的溪流,不疾不徐,
“喝点水,定定神。”
林晚晚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仿佛没有听见。
陈伯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浑浊却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晚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魇中稍稍挣脱,眼珠微微动了一下,视线缓缓聚焦在面前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上。
她伸出手,捧起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手有了一丝知觉。
她抿了一小口,微苦回甘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滋润。
“……陈伯,”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没有明指是什么,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陈伯没有直接回答对错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他看着她,目光慈祥而通透,缓缓问道:
“晚晚,你现在,是恨他,还是恨那个……无法改变过去的自己?”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林晚晚一直试图用愤怒和报复来掩盖的、内心最真实的混乱。
恨陆沉舟吗?
恨。
恨他的失约,恨他的遗忘,恨他间接导致了平安的死亡,恨他辜负了姐姐的信任。
这种恨意,是她过去一段时间里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支撑着她完成那场惊世骇俗的“复仇”。
但是……
当看到他在台上呕血倒地,当他用那双绝望破碎的眼睛望着她,当她亲手将“休息中”的牌子挂上“彩虹桥”的大门时……
那股支撑着她的、熊熊燃烧的恨意,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火焰依旧在,却只剩下灼人的浓烟和冰冷的灰烬。
而陈伯问题的后半句,更是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角落。
恨那个无法改变过去的自己吗?
是的。
她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能力更多地陪伴姐姐,恨自己为什么在姐姐去世后,没能更早地发现平安被送养后的处境,
恨自己为什么只能用这种极端、甚至搭上自己的方式,去讨回那份迟到的“公道”。
她的复仇,看似是针对陆沉舟,何尝又不是一种对自身无力的、绝望的宣泄?
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流。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陈伯默默地递过一张干净的手帕,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陪伴,
任由她将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愤怒、悲伤和迷茫,通过泪水宣泄出来。
许久,
林晚晚的哭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她用陈伯给的手帕擦干眼泪,抬起头,眼睛红肿,
但眼神里那层麻木的硬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我不知道……”
她喃喃道,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
“我只是……
只是觉得,姐姐和平安……
太委屈了……
他们不应该被忘记……
不应该……”
“没有人应该被忘记。”
陈伯温和地接话,他看向墙上那幅《彩虹桥》,
“晓晓画这幅画的时候说过,彩虹桥连接的不是生死,而是记忆和爱。
只要还有人记得,生命留下的痕迹就不会消失。”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林晚晚脸上,变得严肃而深沉:
“但是,晚晚,‘彩虹桥’存在的意义,是安抚生者,给予告别以尊严和温暖,是让活着的人,能够带着爱和回忆,更好地继续往前走。
而不是……
沉浸在无法消解的怨恨里,用毁灭对方,也毁灭自己的方式,去祭奠过去。”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
“你看看你现在。
店关了,名声毁了,自己身心俱疲。
而陆沉舟那边,想必也不好过。
这场‘两清’,真的让谁解脱了吗?
还是……
只是制造了新的、更深的伤口?”
林晚晚怔住了,陈伯的话像警钟,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敲响。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执行正义,在替天行道。
却从未想过,这种以暴制暴、同归于尽式的报复,是否真的符合“彩虹桥”的初衷,是否真的能告慰姐姐和平安的在天之灵。
怨恨,像一味猛药,能暂时镇痛,却无法根治伤痛,甚至还会腐蚀掉原本健康的部分。
陈伯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她听进去了一些。
他放缓了语气,如同一位引导者:
“晚晚,过去的悲剧,已经无法改变。
无论是陆沉舟的失约,还是平安的意外,都成了定局。
执着于过去的对错恩怨,就像不断地去撕扯一个本来就在流血的伤口,除了让自己和对方更痛苦,没有任何益处。”
“你现在要面对的,不是如何让他更痛苦,而是……”
陈伯的目光落在她脚边那个染血的文件夹上,意有所指,
“……如何让你自己,从这段过往的阴影里,走出来。如何让‘彩虹桥’,真正实现它本该有的价值。”
如何……走出来?
林晚晚茫然地顺着陈伯的目光,也看向了那个文件袋。
陆沉舟在那种情况下,让王秘书务必转交给她的,会是什么?
她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将那个沉重的文件袋捡了起来。
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已经变得暗沉的血迹时,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揪紧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了封口。
里面没有支票,没有法律文书,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与金钱或威胁相关的东西。
只有薄薄的几页纸。
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边缘卷曲的宠物医院死亡证明复印件,上面清晰地写着金毛犬“平安”的名字,死亡原因:
车祸致内脏破裂,失血性休克。
日期,赫然就在姐姐林晓去世后不久。
下面,是几张手写的、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信纸。
是陆沉舟的笔迹。
这不是一封写给她的信,更像是一篇压抑了多年、从未示人的忏悔录。
「……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平安,忘记过对林晓的承诺。
那天的失约,是我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罪孽。
我高估了自己平衡事业与责任的能力,或者说,我被所谓的‘成功’蒙蔽了双眼,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
「……平安的死,像一根永恒的刺,扎在我的心脏上。
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我都能听到它在呜咽,看到林晓失望的眼睛。
我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但愧疚如影随形。我的失眠,非病,乃罚……」
「……遇到你,林晚晚,最初像是一根意外的救命稻草。
你带来的安宁,哪怕只是片刻,也让我如同瘾君子般贪婪攫取。
我甚至可笑地以为,这是命运给我的一次弥补的机会……
直到真相揭开,我才明白,这不过是另一场,更残酷的审判……」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亦无颜面对林晓的在天之灵。
这份愧疚,我将背负至死。
或许,今日之果,正是昔日之因……」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仿佛只是情绪崩溃下的宣泄产物。
林晚晚捏着那几页薄薄的信纸,手抖得厉害。
她看到了他的忏悔,看到了他这些年来不曾对外人言的痛苦。
这和她之前想象的、那个冷漠遗忘、毫无负担的形象,截然不同。
他并非毫无知觉,他只是……
用错了方式去面对,和她一样。
陈伯静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适时地开口,声音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她的心上:
“晚晚,你看。
怨恨只会蒙蔽双眼,让我们看不到事情的全貌,也看不到自己内心的真实。
‘彩虹桥’教会你的,不应该只有对死亡的敬畏,更应该有对生命的慈悲,包括……
对那些活着、却同样在受苦的生命的慈悲。”
“或许,”
陈伯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更深处,
“真正的治愈,不是惩罚,而是……面对。
面对失去,面对伤痛,面对错误,然后,用一种更郑重的方式,去完成那场未尽的……告别。”
告别……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林晚晚脑海中混沌的迷雾。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陈伯,又看向手中那份死亡证明和忏悔信,一个模糊的、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念头,如同种子破土般,悄然萌芽。
为平安……举办一场正式的告别仪式?
不是为了指责谁,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单纯地,为了那个无辜逝去的生命,为了那份被辜负的信任,为了所有被这场悲剧牵扯的人,包括她自己,和陆沉舟……做一个了结。
一个真正的、充满尊重和悼念的……告别。
这个念头让她冰冷麻木的心脏,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
她依旧痛苦,依旧迷茫,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至少,在这一刻,陈伯的提醒,像黑暗中点亮的一盏微弱烛火,为她指引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不再沉溺于怨恨的泥沼,而是尝试着,用“彩虹桥”真正的方式,去治愈,去告别,去……
寻找那条通往光明的,属于自己的彩虹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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