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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要事
沈确不再看着跪下的宁昱德,而是看向了宁昱德的身后。
他身后的大殿空无一人,沈确却好像看到了皇兄当年的身影,他是如何在文华殿议事,如何为大梁朝焚膏继晷,就算是临终前,也要为他留下筹码,赢下这场鏖战。
他的肉身已然陨灭,灵魂也已与列祖列宗安息在皇陵之中,却在沈确囿于无人可用,苦苦思索大梁朝何以为继之际,用他生前的话语回应了他的疑问。
“朕在朝中已作了安排,以你的才智,很快就会明白,他们会是你铲除魏进忠的助力。”
沈熹临终前夜说的话,沈确一句都不敢忘,如今终于明白他多年前就开始设局的苦心。
沈熹手段并不狠辣,在位时也只是一味平衡阉党与清流的实力,对他而言,君王之道便是制衡之道。
表面上看的确如此,沈熹为了大梁朝堂能稳定运作,将两派制衡得很是巧妙,只是他知晓沈确的野心,若他日沈确即位,必然是无法像他一样忍受朝中的互相扯皮,处处掣肘。
沈熹太了解他了,于是自有了立沈确即位的决心,便开始暗中组建帝党。
帝党不属于清流或阉党的任何一派,主旨只有一个:忠君。他们没有个人的政治立场,只效忠于皇帝,以皇权为上。
沈熹在朝中组建了人数众多的帝党,其中或是务实能干的朝臣,或是勋贵老臣,抑或是中立纯臣。
这些人默默潜伏在大梁朝中,以权贵、清流甚至阉党的名义自居,却是沈熹为沈确留下的人才宝库。
只要沈确找到那把钥匙,便可以打开这座宝库,动用这些可用之人,解决无人可用的燃眉之急。
宁昱德就是那把钥匙。
“这些年,你辛苦了。”
宁昱德闻言抬起头,他知道眼前的这位新帝,已然明白了先帝的安排。
“宁尚书,你可曾后悔?”沈确想起宁昱德的遭遇,不禁问道。
顶着阉党的名义,背上卖官贪腐的名声,儿子落入诏狱,女儿后宫失宠,全族前程尽毁,这就是忠君的代价。
宁昱德仰头看着皇上,只答:“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微臣不曾后悔。”
好。大梁有这般忠臣,何愁不能再度振兴。
沈确看向他的眼中带着欣赏,还有对大梁复兴的期盼,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臣,让大梁燃起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微臣明白,眼下奸佞未除,帝党并不能在明面上行事。”
宁昱德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纸条,那纸条不过一节手指宽,很是袖珍。
宁昱德将这卷纸条郑重地递给沈确,道:“先帝组建帝党,其人姓名皆列于此。”
沈确小心地展开这袖珍纸卷,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不仔细看根本难以看出写的什么。
“宁尚书早就猜到了朕今日传唤你,会悟通你的身份?”沈确有些惊讶宁昱德的未卜先知,今日竟将此等机密带在了身上。
宁昱德微微笑了笑,谦和地点了点头,并没有任何得意之色。
新帝即位后的行事宁昱德都看在眼里,本还对这新帝没有把握,却见他手段比先帝更老辣,城府也更深。如此,宁昱德也放心了些,不必有多余的动作,只待新帝主动来找他便是。
清流弹劾魏进忠一事与宁昱德并没有直接关系,皇帝却命他调查来由,彼时宁昱德便大致知晓皇帝已对他的身份起疑,且必定已细细调查过宁家之事。今日召见,看似是皇帝询问调查进展,实际上便是来让他摊牌的。
“此名单事关重大,还请皇上阅后即焚,微臣将向皇上细细解释名单上各人的来由。”
随即,宁昱德向沈确逐一介绍名单所列之人的姓名、官职、生平、能力等等,不需一纸一笔,娓娓道来。
沈确瞬间明白了沈熹为何选中宁昱德来做这把钥匙。吏部掌管官员任免,对朝中的人事最是清楚,让吏部尚书领头,既保障了帝党人员的底子干净,又方便皇帝将他们任免调动。
更何况,宁昱德此人记忆超群。
沈确虽也算过目不忘,也被他这骇人的记忆力惊住。那纸卷如同在宁昱德脑海中展开一般,名单中数十号人物,各个人物细节他均记得一清二楚,连顺序都不带错漏。
宁昱德知道自己称不上天才,资质不过是偏上罢了,对这份名单稔熟于心,只凭他几年来在脑海中记忆了数百遍,只待有朝一日能告知新帝,开战奸佞,肃清朝堂。
宁昱德将帝党介绍得清晰,沈确也问得分明,两人你来我往近两个时辰,沈确终是将那名单在烛火上点燃,随着火焰轻易地将纸卷吞没,帝党的秘密只存在于殿中两人的心中。
沈确看着那纸卷在火光中快速燃尽,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帝党诸人是否相互知晓彼此存在?”
“诸人只知道微臣的存在。”宁昱德如实答道,“眼下,这世上只有皇上与微臣二人知晓这份名单。”
以同一个目标潜伏,却不知道彼此存在,这才是最好的隐蔽办法。
沈确明白此举必然是沈熹授意,也认可如此做最是保险。若是有人走漏风声,抑或是通敌反叛,最坏的情况下也至少能保住诸人的性命。
“其实……若是政治清明,人人忠君爱国,并不必有帝党存在。”宁昱德继续道,“只愿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届时,微臣会将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诚然,若是诸臣一心忠君,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陷于党争,那便人人都是帝党,帝党便也不必特殊存在。
只是大梁朝堂沉迷党争数十年,各派为了各自利益相互攻讦,一伤皇室,二伤百姓,三伤社稷。眼下到了这般境地,不得不特殊组建一支队伍改变清流与阉党分庭抗礼的局面。
看着殿下的宁昱德,沈确心中盘算着有两件要紧的事,正好交与这位吏部尚书处理。
沈确正色道:“宁尚书,你在吏部根深叶茂,有两件事需你替我去办。”
宁昱德自然领命,只待皇上发号施令,他韬光养晦这些年,早已等着反击的这一天,再难的事都有心力办成。
“先帝临终前便嘱托朕,魏进忠一日不除,大梁便一日不得安生。朕即位以来,已在洗刷其势力,只是因无人可用,故一直没有对他动手。如今,朕已着人暗下调查魏进忠谋逆之罪,待阉党都浮出水面,证据确凿便可与他清算。”
沈确提及先帝,宁昱德忆及与先帝组建帝党时的种种,心中难免有些感慨,而听到皇帝已准备不日与阉党清算,他的眼中燃起了旺盛的斗志,如同星星之火一般,只待时机将阉党烧个灰飞烟灭。
“如今还需宁尚书助力,将阉党玩弄朝堂之事查个清楚,尤其是滥封爵位、暗通关节之事。魏进忠卖官鬻爵,朝中已是人尽皆知,还请宁尚书通过吏部,将相关人等底细查个干净,再将其卖官勾通证据坐实。”
“另外,兵部尚书崔秀,是阉党的人,而其子目不识丁,却已中了进士。”
宁昱德听闻崔秀的姓名,面上很是鄙夷:“当年吏部会推兵部尚书时,曾建议薛贞、李春烨二人,但魏进忠却极力推荐崔秀,先帝无奈之下只得应允。其时,崔秀尚在兼任左都御史,同时掌管兵权与监察,可谓是权倾朝野。”
“如此威势之下,其子中进士,也不过是他抬抬手的功夫。”
沈确心中清楚,这些年朝堂被阉党主导,不论是官员任免,还是科举选拔,早已在根上腐烂透了。如此,朝堂上的人不论实务,只会拜码头,有才之人无处施展,朝廷又无人可用,大梁朝越发空心,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兵权最是要紧,崔秀绝不可留,只是时机未到,朕已着手准备。”
沈确向宁昱德表明必除崔秀的意思,宁昱德也明白,作为魏进忠的头号心腹,崔秀身上必定大有文章可作。
“微臣会彻查魏进忠暗通关节,尤其从崔秀入手,必将阉党操纵科举、安插亲信之罪理个明白。”
宁昱德对沈确的旨意心领神会,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阉党头目的底扒个干净,尤其是如今身居高位的“五虎”、“十狗”。
一时之间思绪万千,沈确交代的事情明白,做起来却不容易,是份耗时耗力的苦差。
宁昱德却因着苦差兴奋起来,犹如少年热血一般振作起了精神,只愿赶紧做起事来,不愿辜负了天光。
然而已至夜里,沈确观察宁昱德的神色,怕是他雄心壮志,今夜无眠。
既已入夜,朝臣不便在宫中久留,宁昱德打算向皇帝告辞退下,却听得沈确说道:“宁尚书久未进宫,朕可特准你去见一见宁太嫔。”
宁昱德有些恍惚,处理政务他踌躇满志,可想到儿女,他却只有满心的愧疚。
他一味忠君,对得起自己,却对不起一双儿女和宁氏全族,就算有朝一日奸佞既除,宁家平反,众人又将如何看待他?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将全族作为牺牲品的家族罪人。百年之后,他只怕也无颜见他日思夜想的亡妻。
想到这,宁昱德苦笑着摇摇头:“微臣戴罪之人,如何能得这份殊荣,何况……”
“臣女清高孤傲,定不会愿意见我这个污浊的阉党罪人。”
沈确见状,也不好强求,待宁昱德行礼退下,他望着其人挺直的背脊,只身走入夜色之中,大义慷慨,不论世人非议,史书工笔,不曾后悔,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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