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狼崽总想护我

　　黑风口的风从来不讲道理，它像某种钝器一样在山壁间来回撞击，裹挟着比沙砾还要粗糙的雪粒，毫无间隙地刮擦着裸露在外的皮肤。霍铮趴在风口上风向的一处断崖后，身下的积雪已经被体温融化又重新冻结成冰壳，隔着厚重的羊皮袄，那股寒意依旧执着地往骨头缝里钻。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压得很低，目光穿过眼前几丛早已枯死的荆棘，死死盯着下方那条被风雪半掩的官道。
　　老赵趴在他身侧，呼吸声比平日里粗重了许多。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烧着火，那是仇恨被压抑了太久之后即将爆发的前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旧弓，指节微微颤抖着。
　　“来了。”抹合烈低沉的声音像是融化在风里。
　　霍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处的山口转角，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正顶着风雪缓慢地蠕动过来。那是朔金人的运粮队，约莫有两百人，几十辆骡马大车在雪地上压出深深的车辙，发出生涩而沉闷的吱呀声。队伍中间，一个穿着厚实熊皮大氅的汉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里挥舞着马鞭，时不时抽打在旁边行进缓慢的士兵身上，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即使隔着老远也能听得清楚。
　　那正是张三。
　　两年不见，这个曾经在赤眉军里唯唯诺诺、连杀鸡都不敢看的男人，如今却养出了一身令人作呕的富贵膘。他那张原本瘦削的脸庞如今油光满面，下巴上的肥肉堆叠着，缩在昂贵的皮毛领子里，腰间挂着一把镶满宝石的朔金弯刀，那显然不是用来杀敌的，而是用来炫耀他出卖同袍换来的荣华富贵。
　　“畜生……”老赵的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嘶鸣，眼眶瞬间就红了，若不是霍铮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膀，这老人恐怕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下去了。
　　“赵叔，冷静。”霍铮的声音很低，却透着让人心安的镇定，“他跑不掉的。我们按计划行事。”老赵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终于将那股冲动压了下去，重重地点了点头，重新伏低了身子。
　　霍铮转头看向抹合烈。少年正蹲在一块岩石后，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箭囊里的羽箭。他察觉到霍铮的目光，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抹合烈便无声地提着弓，像一只黑色的幽灵，顺着山脊的背阴面滑了下去，很快便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下方的车队越来越近了。
　　张三显然心情不好，这鬼天气赶路让他烦躁不已。他勒住马，对着前面的一辆大车狠狠踹了一脚，大声吼道：“都他娘的没吃饭吗？快点！天黑前要是赶不到哨所，老子把你们的皮都剥了！”那些朔金士兵虽然也是一脸怨气，但在他的淫威下也不敢作声，只能埋头推车。就在车队行进到黑风口最狭窄的那一段时，异变突起。
　　“嗖——”一支黑色的羽箭毫无征兆地从右侧的山崖上射下，既没有射人，也没有射马，而是精准地钉在了张三坐骑前方的雪地上。箭尾带着某种特殊的哨音，在撞击地面的瞬间炸裂开来，腾起一团刺眼的红雾。
　　战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差点将猝不及防的张三掀翻在地。
　　“有埋伏！保护大人！”周围的朔金亲兵立刻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出鞘，紧张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然而，山崖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呼啸。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右侧吸引时，左侧的山林里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动静，像是有一群惊慌的野兽在奔逃，紧接着，几个背着大包袱的人影在林间一闪而过，似乎是因为惊慌失措，其中一个人影脚下一滑，从包袱里滚落出几块金灿灿的东西，在雪地上显得格外扎眼。
　　“金子！是金子！”眼尖的士兵大喊起来。
　　张三刚刚稳住身形，听到这话眼睛立刻直了。他眯起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的小眼睛，贪婪地盯着那片树林。在这荒山野岭，又是这种鬼天气，会背着金子赶路的人，除了那些想要南逃的富户还能有谁？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老天爷送上门的肥肉。
　　“大概是哪个被抢了村子的漏网之鱼。”旁边的副官低声说道，“大人，小心有诈。”“诈个屁！”张三骂了一句，唾沫星子飞溅，“你看他们那样，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这点人手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肯定是被刚才那一箭吓到了。那一箭多半是咱们自己巡山的兄弟射偏了。”贪婪一旦蒙蔽了双眼，理智便会被抛诸脑后。张三看了一眼那片看似平静的树林，又看了看地上那几块所谓的“金子”，心里盘算着这笔横财能换多少美酒和女人。
　　“你们几个，守着车队继续走。”张三点了一队精锐亲兵，约莫五十人，“剩下的人，跟我去把那几只肥羊抓回来！老子今天要开荤！”说完，他一马当先，朝着那片树林冲了过去。
　　霍铮在山崖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这就是人性，贪婪永远是最好的诱饵。那几块所谓的金子，不过是抹合烈用黄铜片打磨后裹在石头上的障眼法，而那些“人影”，也不过是披着破衣服的草人，被绳索牵动着制造出的假象。
　　真正的杀招在林子深处。
　　张三带着五十骑冲进了树林。这里的积雪比外面更深，马匹跑不起来，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林子里静得有些诡异，除了马蹄声，什么也听不见。那几个背着包袱的“人影”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指向山谷深处的一个死胡同。
　　“追！别让他们跑了！”张三挥舞着马鞭，眼中满是狂热。
　　当他们追到山谷尽头时，才发现那里是一片绝壁，根本无路可走。
　　“人呢？”张三勒住马，疑惑地四下张望。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声。
　　张三猛地抬头，只见两边的山岩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两个人影。左边那个穿着一身破烂的羊皮袄，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右边那个一身黑衣，手里挽着一张短弓，冷冷地俯视着他。
　　“张三，别来无恙啊。”霍铮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张三愣了一下，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眯着眼睛打量着上方那个年轻人，直到看清了霍铮腰间那柄露出一截的短刀，以及那双像极了某位故人的眼睛。
　　“你……你是……”张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像是见了鬼一样，“你是霍家的小崽子？你没死？！”“托你的福，还活着。”霍铮冷冷地说，“今日，是替林叔叔，替赤眉军的三千兄弟，来向你讨债的。”“放箭！给我射死他们！”张三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然而，他的命令还没来得及传达下去，抹合烈手中的弓弦已经松开了。
　　三支羽箭呈品字形射下，径直射向了他身后那几名正举起弓箭的亲兵。箭无虚发，那几人甚至来不及惨叫，便捂着喉咙栽倒马下。
　　紧接着，霍铮一脚踢开了脚边的一堆枯枝。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无数早就堆积好的滚木雷石顺着陡峭的山坡滚落下来。这狭窄的山谷瞬间变成了死亡的陷阱。
　　马嘶声、惨叫声、骨骼碎裂声混成一片。那五十名精锐骑兵在如此狭窄的地形里根本施展不开，被滚木砸得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张三的运气倒是不错，他处于队伍的最前方，侥幸躲过了第一波滚木的冲击。但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调转马头就要往回跑。
　　“想跑？”霍铮冷哼一声，直接从两丈高的岩石上一跃而下。
　　他在空中调整身形，借着下坠的力道，双脚重重地踏在了一名骑兵的肩膀上，借力再次跃起，如同一只苍鹰般扑向了张三。
　　张三听见风声，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慌乱中挥刀乱砍。
　　霍铮身在半空，腰身一拧，避开了那毫无章法的一刀，手中的长刀顺势挥出，一道寒光闪过，精准地斩断了张三坐骑的马腿。
　　战马悲鸣着跪倒在地，将张三狠狠地甩了出去。他在雪地上滚了好几圈，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只脚已经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胸口上。
　　霍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刀尖抵着他的咽喉。
　　“别……别杀我……”张三浑身哆嗦着，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气焰，“小少爷……霍将军……我是被逼的啊！我也是没办法啊！我不说，他们就要杀了我全家……”“所以你就让三千兄弟替你去死？”霍铮的声音很轻，却比这冰天雪地还要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有钱！我有好多钱！我都给你！只要你饶我一条狗命……”张三涕泪横流，手忙脚乱地去解腰间的钱袋。
　　霍铮没有看那些滚落在雪地里的金银珠宝，他只是转过头，对着山崖上的方向喊了一声：“赵叔！”老赵不知何时已经从后面绕了过来，他拖着那条残腿，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张三面前。老人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手里紧紧握着那把生锈的匕首。
　　“张三，”老赵的声音嘶哑，“你还认得我吗？”张三看着老赵，眼中闪过一丝绝望：“老……老赵……你也活着……”“是啊，我还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老赵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不！不要！”张三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霍铮移开了脚，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了利刃入肉的闷响，一声，两声，三声……伴随着张三渐渐微弱的惨叫。霍铮没有回头，他看着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心里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深深的疲惫和空虚。
　　战斗结束得很快。剩下的那些朔金亲兵在失去了头领和地形优势后，很快便被抹合烈用弓箭一一清理干净。山谷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
　　霍铮走到一辆翻倒的马车旁，开始搜寻有用的东西。他们需要补给，更需要情报。
　　他在张三的尸体旁找到了一个贴身收藏的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张大额的银票，还有一封刚刚拆开不久的密信。
　　信是朔金那边的一个千夫长写给张三的，内容很简单，命令他在运送完这批粮草后，立刻带人去附近的一个叫“黑石寨”的地方。信上说，那里的一群刁民居然敢私藏粮食抗税，上面下令要屠村立威，让他去协助处理，事成之后，村里的女人和财物任他挑选。
　　霍铮看着这封信，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黑石寨，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是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大村落，地势隐蔽，据说住着不少逃难去的百姓。
　　“怎么了？”抹合烈走了过来，手里提着刚回收的箭矢。
　　霍铮把信递给他。抹合烈扫了一眼，脸色也沉了下来。
　　“屠村立威……”抹合烈冷笑一声，“这些朔金狗，还是老样子。”“这信是昨天的。”霍铮看着天色，“如果那个千夫长没有等到张三，可能会提前动手。或者是张三这支队伍本来就是要去汇合的。”“黑石寨离这儿只有半天的路程。”老赵擦干净手上的血迹，走了过来，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只是眼神更加苍老了，“那个村子我知道，在两座山的夹缝里，只有一条路进出。若是被堵住，里面的人插翅难飞。”“村里有多少人？”霍铮问。
　　“以前有几百口，这两年收留了不少难民，估计得有上千人。”老赵叹了口气，“都是些苦命人。”霍铮沉默了。上千人，如果真的被朔金人屠村，那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他看向抹合烈。抹合烈正在擦拭弓弦，感觉到霍铮的目光，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犹豫。
　　“去不去？”抹合烈问得直接。
　　“去。”霍铮的回答更加干脆。
　　“我们只有两个人。”老赵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虽然刚才杀了张三，但那是靠埋伏。要去救人，那是硬碰硬，而且对方可能有上千人马。”“不是硬碰硬。”霍铮摇了摇头，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黑石寨的地形图，“既然朔金人要立威，就不会偷偷摸摸。他们会大张旗鼓地包围村子。我们要做的，是在他们动手之前，把水搅浑。”他转头看向那些倒在地上的朔金亲兵尸体，又看了看那几辆虽然翻倒但并未损坏的粮车，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形。
　　“赵叔，”霍铮看着老赵，“这批粮草和这些马匹，你能不能想办法藏起来？等我们回来。”“你们要去送死？”老赵急了，“那可是千人队！”“放心吧赵叔，我们没那么容易死。”霍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狡黠，“我们不仅要去，还要给那位千夫长送一份‘大礼’。”他指了指地上张三的尸体，又指了指那些朔金兵的衣服。
　　半个时辰后，两骑快马冲出了黑风口，朝着黑石寨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背上的人穿着朔金亲兵的盔甲，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在他们的马鞍旁，挂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
　　风雪更大了，将他们的马蹄印迅速掩埋。霍铮伏在马背上，感受着寒风割面的痛楚。他知道，这一去可能是九死一生，但他不能不去。
　　“阿烈，”他在风中大声喊道，“怕吗？”抹合烈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你欠我的命，还没还清之前，不许死。”霍铮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荒原上传出很远。
　　“好！那就活着回来！”两匹战马撞碎了风雪，向着那未知的杀戮场奔去。而在他们身后，老赵站在山崖上，看着那两个远去的背影，缓缓跪了下来，对着漫天风雪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霍将军……您看见了吗？少爷他……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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