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几场润泽的春雨过后，空气中满是泥土饱含水汽的沁甜。隐青瓷坊的墙头，一丛迎春花开得略有些败了，但那垂下的鲜黄枝条依旧醒目，与邻家探过墙头的碧桃红云撞个满怀。院落里，砖缝与阶下，已冒出了绿得发亮的青苔。
　　麻雀在清晨的光里啁啾不停。
　　许音正在总坊翻阅账册，前面商铺的伙计跑过来，带着几分急切，说有位像是异域的商人要见东家。许音想了想，心中微动，径直就拉了沈聿修朝商铺走。
　　走到近前就见几位衣着迥异的客商在门外驻足。为首一人，年约四十，深目高鼻，虹膜是罕见的琥珀色，一部蜷曲浓密的虬髯修理得整整齐齐，头戴精工刺绣的白色头巾，身着质料上乘的长袍，气度不凡。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同样装束，只是华美不足，目光机警地扫视四周。

　　许音立刻迎上，向那位客商拱手：“我是本店的少东家许音，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光临本店，蓬荜生辉。外面喧杂，还请移步内室用茶。”
　　他与沈聿修将客商请入雅致安静的客室，吩咐伙计奉上最好的明前龙井。

　　那商人操着带着浓重口音却流利的汉话，开门见山：“尊贵的许先生，我叫赛义德·阿里，是一名阿拉伯人。我们在斗瓷大会上，见证了那件如同神迹的转心瓶。您的技艺，如同真主赐下的智慧，令人惊叹。”他抚胸行礼，“我们来自遥远的波斯湾，此次冒昧来访，是希望能够订购一批瓷器。”
　　许音想起年少的时候随父亲在宁州游历的时候，是见过是那阿拉伯商船的。
　　几面巨大的三角帆，如同垂天之云，在湛蓝的天幕下鼓满了风，帆面上似乎还用鲜明的色彩绘制着奇异的纹章。阳光洒在船体上，反射出不同于寻常木料的光泽。那时许音还未束冠，头发被那远来的海风吹得纷飞。他闻到随风飘来的，一种从未闻过的、浓烈而神秘的香料气味。
　　他心里有满溢的好奇：这些船，从哪儿来？它们渡过怎样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那船的国度里，的人们，用什么样的杯子喝酒？他们的画家，又会画出什么样的花纹？
　　那些回忆像海潮一样涌了过来。许音并未急于谈论生意，反而像个好奇的孩童，问了许多关于他们家乡风物、航海见闻以及在东西方之间贸易往来的趣事。赛义德见这位年轻的商人心性淳朴，态度真诚，也乐于交谈，气氛十分融洽。

　　言谈间，赛义德让随从取出一卷羊皮纸，上面用细密的线条绘制着一种瓷盘的样式：口沿处有一圈连续的扇形开光，内绘西洋花草、贝壳，盘心则绘了中国传统的山水，笔触虽然稚嫩，但布局繁而不乱，带有明显的异域风情。
　　“我们此次前来，就是想订购一批这样的瓷器。”赛义德说道，“在我们那里，瓷器非常受欢迎，如果能加上当地的元素，葡萄牙人、荷兰人的商船一定都会争相采购，若是能烧成，价格方面我可以出到市价的两到三倍。”
　　许音接过图样，目光立刻被这种独特的构图吸引了，呈放射状的开光存在性极强，有明显的□□教色彩。他微微蹙眉，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沈聿修也凑近观看，眼中露出讶异之色。

　　许音问到：“赛义德先生，这种瓷盘可有名称？”
　　赛义德摇摇头：“还没有，目前只是我的一个想法。”

　　许音点点头，他想起了那艘船，那时候海风的味道，和他关于异域的迷思，只觉得很兴奋，脑中好多想法涌了出来。他立刻让伙计取来纸笔，将羊皮纸铺在桌上，开始与赛义德和沈聿修一同推敲起来。

　　“赛义德先生，您看，”沈聿修执笔先开了口，在纸上快速勾勒，“这盘沿的开光，若只是均匀排列，略显呆板。若我将它们大小相同错，间以更纤细的蔓草纹连接，是否更能体现流动之美？”
　　赛义德仔细看着，连连点头：“这样更好！仿佛藤蔓自然生长出的格子，错落更有圣光的感觉。”

　　许音又指向盘心：“至于这盘心的山水，‘分水’技法，可以表现出五种以上的墨色层次，但若完全用中国山水……”他沉吟片刻，“不若如此——我在水中画一艘你们阿拉伯式的三角帆船，如此，中外意象，岂不是在这方寸之间，水乳交融了？”

　　赛义德高兴得站起身来，指着许音刚刚凭记忆画出的帆船草图：“就是这个！这就是我们家乡的船！许先生，您不仅理解了我们的需求，更赋予了它灵魂！”

　　许音一笑，继续深化细节：“还有这开光内的西洋花卉，我们可以用我们擅长的铁线描勾勒，使其线条更加挺拔流畅……”

　　他们就这样，一边与客商讨论，一边一点点修改、完善，整个过程也一场精彩的艺术创作现场，让赛义德看得心潮澎湃。一天的时间便设计出三四种画样，有的融入了□□的纹样显得简洁，有的加入珊瑚、方胜、犀角等杂宝而显得瑰丽。赛义德当天就和隐青瓷坊签下了一笔数额巨大的订单，并预付了丰厚的定金。虽然手头的几个大单已经有些压手了，但是许音总觉得这一单的意义终归是不同的，便爽快的答应了。

　　忙完这一遭，许音觉得有些疲累，径直动身去了齐家。
　　到的时候，齐棱正在沐浴。春桃刚在门外通报了一声，里头还未来得及回应，许音便已习惯性地推门走了进去。
　　“今日我碰见个新鲜事儿……”他一面说着，一面如同往常许多次那样，极自然地寻了把靠墙的椅子坐下，目光顺势望向齐棱。

　　以往他们向来不拘这礼，常常一人沐浴另一人就在一边说话。若换做往常，齐棱这时定会探出身子手臂搭在木桶上，兴高采烈地追问。可今日，那水里的人非但没出来，反而朝水里又缩了缩，只留下一双带着水汽的眼睛望着他，下巴和嘴唇都埋在了漂浮着白芷、丁香与干玫瑰瓣的温水之下，乌黑的发丝缠绕着深红的玫瑰与褐色的香料，粘附在他颈侧与锁骨的肌肤上，在水汽蒸腾间，竟透出一种艳丽。齐棱的脸颊泛着红，也不知是被热气熏蒸所致，还是因为害臊。

　　许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此刻的不同。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状似随意的说。
　　“怎么，还怕哥哥冲你耍流氓啊？”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我去书房小坐，一会儿你……收拾妥当了，让春桃来叫我。”
　　说罢，几乎是有些匆忙地转身欲走。

　　正当他要绕过那扇绘着青绿山水的屏风时，身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清脆的水响。
　　紧接着，是齐棱的一声呼喊：“许音！”
　　许音下意识回头——
　　只见齐棱探出了半个身子，温热的水珠从他光洁的肩头和纤瘦的胸膛不断滚落，映出细碎的水光，湿发披在身上，而那些香草与花瓣沾湿在他发间。他双手紧紧撑着木桶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红晕更甚。

　　他盯着许音，声音带着带着羞涩和勇气，说了出来：
　　“许音，那你什么时候才对我……对我耍流氓啊。”

　　许音皱起眉头，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咬着牙说：
　　“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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