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轮

　　其他人皆愣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显然都被素月嫦娥那超脱凡尘的美貌震慑住了。
　　宋臻站在最后排，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居然就这么站着睡着了，仿佛眼前绝色与周遭低语都只是无关紧要的白噪音；季怀允的目光虽落在素月嫦娥身上，却没有丝毫惊艳或迷恋，反而像在冷静地观察一件华美却无生命的艺术品，或是在评估一个复杂的数学公式。
　　只有祝柊清依旧挂着那副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他上前一步，流畅地行了一个简单的见面礼，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初次见面，素月嫦娥。在这中秋佳节特意找到我们，劳师动众，想必是有什么紧要大事要托付给我们吧？”
　　“先生真是聪慧过人。”素月嫦娥嫣然一笑，那笑容让周遭的明珠光辉都仿佛明亮了几分。她轻轻抬手，示意身旁静候的鲛人侍从搬来数把由洁白珊瑚与莹润贝壳巧妙镶嵌而成的座椅，“您和您的同伴初来白玉城，人生地不熟，我一上来就开门见山谈正事，确实失了待客的礼数。不如先请坐下来歇息片刻，我们慢慢聊。诸位有什么疑问，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顿了顿，声音柔和了几分，补充道，“诸位叫我停缨就好，‘素月嫦娥’不过是族人们敬畏的称呼，太显生分了。”
　　没过一会儿，便有身姿曼妙的鲛人侍从鱼贯而入，端上了一盘盘令人目不暇接的美食——全都是色泽鲜亮、造型别致的素肴，散发着奇异的清香，还有几碟小巧玲珑、花纹繁复的月饼，被精心摆放在薄如蝉翼的玉盘之中，更显珍贵。
　　“中秋佳节，本是团圆之日，各位客人还愿意远道而来，深入这海底之城，停缨心中真是感激不尽。”停缨亲自拿起一块晶莹剔透如白玉般的月饼，姿态优雅地递到祝柊清面前，“这是我闲暇时亲手调制馅料、模具压制的月饼，希望能合各位的胃口，也算尝个鲜，应应节景。”
　　“停缨小姐，”林依洛率先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她小心翼翼地举起手，像是课堂提问般，眼中充满了纯粹的好奇，“送我们过来的那位鲛人姐姐说，是您发明了一种方法，让他们可以暂时在陆地上用双腿行走，这……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太神奇了！”
　　“啊，这件事说来话长，几乎贯穿了我很长一段岁月。”停缨轻轻放下月饼，眼神飘向远处虚幻的宫墙，眸中染上淡淡的怀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几百年来，我依靠对月亮盈亏规律的深刻理解，引聚其精华之力，再加上前代嫦娥留下的珍贵典籍与无数次的实验积累，终于成功制作出了一件名为‘玉兔锁’的神器。”
　　她的指尖在空中轻轻划过，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锁形轮廓，“它可以精准地捕捉并储存月圆之夜最充沛纯粹的月亮之力，通过一种奇妙的共鸣，让鲛人能随心所欲地在优雅的鱼尾与强健的人腿之间自由切换。有了玉兔锁的庇护，我们的双腿就能像月宫灵兔的后腿那般强健有力，足以在陆上奔跑跳跃。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丝无奈，“玉兔锁的能力辐射范围有限，仅能覆盖白玉城及周边区域这么大，一旦走出这个范围，魔力消散，便会恢复鱼尾形态。”她脸上重新浮现温暖的笑意，“因此，每当月圆之力最盛之时，散居各处的族人们便要回到白玉城，既为玉兔锁补充维系下一次循环的力量，也借此机会团聚，做些月饼分享喜悦，讨个喜庆，这已是我们延续许久的传统了。”
　　“对了，提到玉兔，”一旁的楚恒晴也忍不住开口提问，她从小就听着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美丽传说，总觉得广寒宫里若没有玉兔的身影，便缺了灵魂，“怎么没在广寒宫里看见玉兔啊？它们不应该是嫦娥的伙伴吗？”
　　听到“玉兔”二字，停缨脸上温暖的笑意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眼神骤然黯淡下来，她微微敛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哀伤的阴影，语气也变得低沉而沉重：“因为这里终究是海中的月亮，是倒影之域。真正的玉兔，自然是在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真实的月亮上。但是，”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带着郑重的警告，“你们也务必小心，那些玉兔并非善类，它们会在天海月亮力量相接、界限最为模糊的时候，想方设法入侵白玉城。”
　　“入侵？”林柳歌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玉兔？不是在月亮上安安静静捣药的可爱小动物吗？怎么……怎么还会下海伤人？这跟传说也差太远了吧！”
　　停缨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沉痛：“世人熟知的传说，大多经过了粉饰与美化，并非残酷的真相。诚然，最初的嫦娥奔上了天上的月亮后，确实与那里的玉兔生活在一起，但那些玉兔捣的不是治病救人的良药，而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句话需要极大的勇气，“而是我们鲛人的血肉——它们用鲛人的血肉与月华混合，炼制一种邪异的丹丸，据说吃了能极大延长寿命，甚至获得某些诡异的能力。每次天上的月亮和海里的月亮在天际线相交、力量共鸣最强烈时，玉兔们便会趁机循着月光的轨迹下海，捕杀我的族人。前代嫦娥慈悲为怀，无法忍受它们如此残忍暴虐的行径，于是毅然放弃了天上那座冰冷孤寂的广寒宫，降临深海庇护我们，这才有了如今你们看到的这座海底的白玉城，以及我——继承了她遗志与名号的‘素月嫦娥’。”
　　“哦。”祝柊清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桌上那碟精致得过分的月饼，修长的指尖在光洁的玉石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眼神锐利如刀，“所以，你紧急找我们来谈的这件事，和你刚才提到的，作为你们生存依凭的玉兔锁有关？”
　　“正是。”停缨收起脸上所有残余的情绪，神色变得无比凝重，甚至透着一丝绝望的边缘，“其实这件事我至今还未向族人们公开，以免引起恐慌——玉兔锁，在前次月圆之后，失窃了。”
　　“所以你大费周章请我们来，是帮忙找锁？”祝柊清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调侃，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这茫茫大海里寻找一件特定的神器？停缨小姐，这难度听起来可不比大海捞针小多少啊。”
　　“并非如此。”停缨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迫使众人不得不屏息凝神才能听清，“其实我们已经大致定位到玉兔锁的下落了，但是我们……无法靠近。”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雪白的衣袖，玉色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泄露着内心的焦灼与无力，“玉兔锁原本被严加看护在广寒宫最深处的密室里，设有重重禁制。可就在前些天，它竟莫名失踪。我们倾尽全力搜寻，后来才被一位在外巡逻的族人发现，它竟然出现在白玉城正上方、接近海面的一座孤立小海岛上。”
　　众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寂静，等待她揭开更惊人的内幕。
　　“我们动用了一切手段暗中调查，却始终查不到到底是谁、用什么方法将它盗出并放置在那里。”停缨的语调带着深深的挫败感， “但那座海岛非同一般，它是沟通天上月亮与海底月亮力量的核心要道，是月力流转的节点。一旦被玉兔们抢先夺去，它们就能借助玉兔锁本身储存的庞大月亮之力，彻底稳定并打开两界之间的稳固通道，到时候……”她的声音染上一丝颤抖，“我们鲛人必将面临灭顶之灾。鲛人天生无法长时间离开大海，以往与玉兔的斗争本就因地域所限而十分被动，若是连这最后的依仗玉兔锁都落入敌手，恐怕连这海底最后的避难所白玉城都要保不住，茫茫大海之中，将再也没有我们鲛人一族的立身之处。”
　　“嗯嗯。”祝柊清不知何时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皮质笔记本和一支造型复古的钢笔，低头飞快地记录着关键词，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声在极度安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照你这么说，那些玉兔是能在海洋与陆地之间自由穿梭的？还有，你们为何不能亲自去那个海岛取回锁？总不能仅仅只是因为无法长时间离开大海吧？玉兔锁不是能暂时解决这个问题吗？”
　　“那座海岛……”停缨垂下眼帘，仿佛光是提及那个名字就带来痛苦，声音里浸满了难以掩饰的悲伤，似乎在触碰一段谁也不愿回忆的惨痛往事，“它名为‘南极星岛’，意为‘不应存在之地’或‘虚无之星’。在我们的认知里，天上的月亮是月亮的本体，称为‘月亮第一面’；我们海中的月亮是本体的完美倒影，称为‘月亮第二面’；而南极星岛，它恰好处于第一面与第二面力量交汇、碰撞、扭曲的奇异点，是月亮的‘第三面’，一个既非真实也非虚幻的诡异夹缝。”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勇气才能继续诉说：“南极星岛早已被玉兔们下了极其恶毒古老的诅咒，任何鲛人，无论血脉强弱、力量高低，只要靠近海岛周边百米之内，就会立刻引发诅咒的反噬，浑身血肉加速溃烂，最终在极度痛苦中化为白骨，连灵魂都无法回归海神怀抱。这些年来，我们不是没有怀着侥幸心理，秘密派遣过最勇敢的战士尝试接近，试图取回玉兔锁……可所有派去的族人，无一例外，全都有去无回……”
　　“而且，作为月亮的第三面，南极星岛本身就充满了未知与神秘，它外表看上去或许只是座荒芜普通的小岛，可没人知道岛的内部到底藏着什么诡异的事物——据说连玉兔们每次登岛，都要耗费巨大的力量举行仪式，才能短暂地开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
　　“玉兔自己下的诅咒，难道它们自己登岛就不会受限吗？”祝柊清抬眼看向停缨，眼神锐利，直指核心矛盾。
　　停缨摇了摇头，眉头紧蹙，语气里满是不确定：“这……我们就不甚清楚了。只是族里最古老的典籍和长老们代代口耳相传，说那个诅咒对玉兔本身也有某种制约，可具体是怎样的影响，无人能说得清——毕竟，从未有活着回来的族人见过玉兔在岛上的真实模样。所有关于玉兔在岛上的信息，都来自于极其模糊的远观和代价惨重的推测。”
　　“……行吧。”祝柊清“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几乎算得上是狡黠的笑容，眼神里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不过，停缨小姐，我们也不是白干活的慈善组织。”他顿了顿，目光直直地看向停缨，不容置疑地强调，“别忘了我们来之前达成的约定。你得告诉我们所有关于［阿加佩］银河的事，所有你知道的，不能有丝毫隐瞒。”
　　“这是自然。”停缨立刻点头，脸上露出了然而郑重的笑容，“毕竟现在是我们有求于各位，只要能成功取回玉兔锁，解除族群的灭顶之灾，别说［阿加佩］银河的秘密，就算是白玉城数千年积累下来的其他珍藏秘辛，我也愿意拿出来与各位分享，作为酬谢。”
　　众人又围绕着南极星岛的地形、可能遇到的危险、玉兔的活动规律等细节询问了片刻，停缨一一耐心解答，态度极为配合，还特意让人取来了一幅由鲛绡制成的精细手绘海岛地图，上面用特殊的发光颜料标注出了已知的危险区域和推测的安全路径。眼看时间流逝，殿外模拟的天色也逐渐变暗，准备出发前往那凶险未卜的南极星岛。
　　“啊，对了。”走到那流光溢彩的贝壳大殿门口时，祝柊清突然停住脚步，仿佛刚想起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头看向身后被侍女簇拥着的停缨，笑得一脸真诚无邪，甚至还带着点不好意思，“停缨小姐，还有月饼吗？刚刚尝了一块，觉得味道特别合口，想带几块回去当夜宵，顺便也让他们都尝尝。”他指了指身后的同伴。
　　停缨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在谈论完如此严肃沉重的话题后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请求，随即忍不住掩口轻笑出声，连忙吩咐身旁的侍从：“快去多取几盒刚出炉的月饼来，用最好的食盒装好。大人要是喜欢，再多带几盒也无妨，都是我亲手调的馅，能合口味就好。”
　　“那可太谢谢了！您真是太客气了！”祝柊清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接过侍从递来的精美多层食盒，掂量了一下分量，颇为满意，然后转身就十分自然地将沉甸甸的食盒塞进了旁边季怀允的怀里——反正这家伙现在双手不方便，刚好当个稳当的“移动储物架”。
　　离开灯火通明的广寒宫，行走在流光溢彩却安静了许多的街道上，范默终于忍不住悄悄拉了拉祝柊清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清哥……我们、我们真的要帮这个忙吗？听上去那些玉兔又好凶残，那个南极星岛又那么诡异可怕，还有那个无解的诅咒……万一，万一我们……”
　　“去啊，为啥不去？”祝柊清挑眉，脚步丝毫未停，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旁奇特的珊瑚建筑和发光的海草，一边语气轻松地回答道，仿佛只是决定去郊游一般。他们此刻正朝着白玉城边缘的某个特定港口走去，停缨已经安排好了交通工具——一个足够容纳所有人的、由某种韧性极强的透明膜构成的巨大水泡，据说能带着他们安全上浮到海面。“难道你就不想亲眼看看，她口中那些‘杀鱼如麻’、用鲛人血肉炼丹的兔子到底长什么样吗？是像普通兔子一样看起来人畜无害、毛茸茸的，还是青面獠牙、肌肉虬结的怪物？这经历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他说着，用手肘推了推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季怀允，想让他也附和几句，或者至少点评一下，却发现后者眼神有些涣散，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缓慢游弋的发光鱼群上，似乎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完全没留意周围的对话。“喂，季教授，回神了！听到我说话了吗？对南极星岛和玉兔有啥高见没？”
　　季怀允这才像是被从深水之中唤醒般，缓缓转过头，颇为平静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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