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五章
一碗药下去，过了半个时辰，血流得缓了。再将墨投入火中化了，用热酒注了，银箸子搅了，扶着沈晗，慢慢的灌下。再过了半个时辰，血止住了，但是人还未醒，大红的被子下，单薄的身体平平的，双目紧阖着，小小的鹅蛋脸下巴尖尖的，全无生气。
“血是止住了。”大国手道：“展护卫，小晗要是明日清早前能醒过来，将来不过是体质弱一点。但是明日醒不过来，就堪忧了，即使能醒，可能一辈子也下不了床。”
展昭沉重的点点头，展大嫂抱着婴儿，哽咽道：“大国手，你无论如何想想办法，孩子刚生下来，弟妹还年轻，正是花一朵的年纪，可不能……。”
大国手叹了口气，苍老的手抚了抚婴儿，婴儿甜甜的睡着，还在梦中微微笑了一下。大国手慈爱道：“小宝贝喔，太爷爷来得急，没来得及给你带见面礼。”又问道：“小晗昏迷前，有没有给孩子喂过奶？”
“喂了，喂了。”展大嫂忙道：“开过奶了，可怜现在孩子闹得慌，我们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心莲姑娘喂了他几勺米汤，他倒还愿意吃。我们想托人找个奶妈，总吃米汤不是个办法。”
“还是让小晗喂，她虽昏迷着，但是母乳还是能定时分泌的。有牵挂，也能早点醒过来。”大国手嘱咐道：“展护卫，你照顾她，其他人不要留在她身边。她现在虚弱得很，一点儿声音咱们不觉得什么，但是在她心里，闹得很。”
“那我把宝宝抱走。”展大嫂忙道。
“不，让婴儿和娘睡一起，孩子的哭声，或许能让小晗醒过来。”
静静的房间内，日影移动着，大国手又坐了一会儿，忽然看到床前沈晗的鞋子，弯下腰，把鞋子拿在手中，纳闷问道：“这是晗晗的鞋子吗？晗晗人长得小，不该穿这么大的鞋。”
“她怀孕后期脚肿了，平常的鞋子穿不下，这是大嫂特意为她做的。”展昭解释道。
大国手露出不满的表情，须臾，叹了口气：“脚肿成这样，身体已有问题了，她应该有别的症状出现。展护卫，你有没有问过？”
展昭惭愧的低下头，清澈的眸中全是负疚。当时，他在忙漕粮案子，内外受困，焦头烂额，整日整夜的在府衙，根本无暇顾及妻子。也注意到妻子的脚很肿，但她说没事，他也没追问下去。后来，就是忙冷青的案子，夫妻相聚的时间屈指可数，对于妻子身体的不适他一无所知。
大国手有责备的神情，但过了片刻，还是忍了下去，道：“也是，你这个差事，也顾不上家里。但小晗的这次发病，和她心中焦忧不无关系。听宫里人说，小晗去击登闻鼓了。她是将生的身体，怎么受得了这份激动和担心？”他苦笑道：“怀棠兄要是还在，绝想不到他的小孙女能做这样的大事，也会不舍得的。”
大国手说得还算和蔼，但是还是像针一般扎着展昭的心，阵阵绞痛和内疚，让他眼神黯淡，几乎抬不起头来。就是贩夫走卒的妻子，到了怀孕七八月份的时候，也要好好的将养。而他的妻子，为他操着心担着忧，大雪天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大理寺看望他，没有一个怨字，全是柔情的安慰和体贴，但这背后，她咽下了多少……。展昭的眼睛湿润了，双膝屈倒：“大国手，展昭对不起沈晗，对不起地下的岳父母。展昭，实在是无地自容！”
“这是怎么说的？展护卫，快起来！”大国手慌不迭的扶起他：“老朽话说得重了，老糊涂了。你待小晗的一片心，小晗的爹娘能不放心吗？不是你连性命都不顾的把老朽请来，小晗还有救吗？展护卫，老朽也七十多了，世间的事啊，人啊，看过不少。什么是福呢？安安逸逸确实是福，但是夫妻两个，虽然安逸，却是你是这条心，我是这条心，怎么也想不到一块儿，过着也是受罪。你的差事，虽然让小晗担着心，但你们两个，心往一处想，什么事儿都先为对方考虑，这份情，就是小晗最大的福气。她爹娘要是活着，也会乐意把女儿交给你的。”
半个时辰后，婴儿醒了，嘴里“哼哼”着，不安的扭动起来，小舌头努着，想要寻找米汤。心莲喂了他两次米汤，他已经习惯了勺子，小嘴努了几次，找不到勺子，他变得愤怒起来，开始发出洪亮的哭声，小腿小手也有力的乱蹬。
展昭忙将沈晗小心的抱起，又将儿子抱起来，让他贴在沈晗的胸前吃奶。乳汁分泌了，但是婴儿不吃，他还在寻找勺子，而且喜爱米汤的稠香。捧着软软的小小的儿子，抱着昏迷的妻子，展昭从没这么手忙脚乱过。但是展翼吮了几口，怎么也不肯吃母亲的奶，转过头，哇哇大哭起来。
展大嫂和心莲在门外急得什么似的，特别是心莲，马上流泪了。展翼一生下来就是她和展大嫂轮流抱，轮流喂，她疼这孩子疼到了心里。听见展翼的哭声，她的心都被揪着，向展大嫂求助着：“嫂夫人，求求展大人开开门吧，孩子饿了啊。”
展大嫂又不敢大声拍门，只能哀声恳求：“兄弟啊，慢慢的让他吃弟妹的奶。宝宝饿不得，让他喝点米汤吧。”
展昭一言不发，还是执着的让儿子吃母乳。儿子吃奶时，沈晗的脸上有细微的表情，眼皮也微微颤动，但是展翼和他爹一样固执，就是不吃，涨红了脸哇哇大哭着。
展大嫂听见孩子响亮的哭声，急了，拍着门道：“兄弟，你不能只顾弟妹不顾孩子，他不愿意吃，你和这刚出生的娃娃较什么劲？孩子是你的，也是我们展家的，不成，我得替公公婆婆护好翼儿，这是展家的子孙！兄弟，你开门，快开门让翼儿吃米汤，孩子饿了！”
展昭开了门，展大嫂和心莲直冲到床前，把展翼抱了起来。展大嫂“心啊肝啊”不舍得的乱叫，心莲马上要喂米汤，但是一双修长的手隔开了展翼和米汤的距离，展昭沉着脸道：“让沈晗喂。”
展大嫂和心莲对望了一眼，心莲瑟缩的收回了手，展大嫂急道：“二弟，弟妹现在虚得很，奶水也薄，要饿着翼儿的。”
“让沈晗多喂几次。”展昭平静道：“沈晗感觉到翼儿在吃奶，能够早点醒。”
展大嫂气了：“没见你这样疼娘子的，连儿子都不顾了。这么丁点儿大的娃娃，怎么唤得醒他娘？王大国手说的话，你也不能全信。孩子在娘肚子里，已经受了罪，现在还不让他喝米汤，二弟，你好狠心！”她不管不顾拿起勺子，哄着展翼：“翼儿，大伯娘疼你，不理你这狠心的爹。衙门里当差多了，心狠了。”
“大嫂！”展昭抱过了展翼，明澈的眸中是诚恳和痛楚：“自己的骨肉，展昭怎么会不疼爱？但是沈晗要是明天还不醒就危险了！能想一点办法就想一点办法。”他痛苦地说：“大嫂，给展昭时间。”
展大嫂沉默了，心底升起的是对展昭深深的疼惜。自从展鹏故去，她就把展昭视作顶梁柱。这个小叔也从没让她失望，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展昭总是刚强的，镇定的，坚毅的。但在这静悄悄的午后，她看到了展昭眸中流露出的伤感，这伤感消融了他刀刻般的线条，使他在这片刻，有着黯淡的无奈和伤痛。展大嫂又看了看沈晗，她宁静的面容犹如孩子，那一声甜甜的“嫂嫂”已是许久没有听见。
展大嫂心中一酸，道：“你是孩子的爹，我也管不了。”
房间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滴漏静静地流，桌上水仙的清香，盈盈绽放。妻子微弱的呼吸，静静地传来。展翼终于妥协了，安静的吃起母亲的奶来。他吃得很用力，小腿在襁褓里一蹬一蹬，妻子和儿子都在展昭的怀里。妻子无力的倚在他的胸口，也像是对世界全无抵抗的孩子。他的心，被一阵阵柔情的伤感的热潮包围，他的江湖，他的府衙，他的责任，都在这一刻悄然退却。他的世界，只有这三个人，他们静静相拥，彼此拥抱，连着心和血的脉，盘根错节，牢牢联结。
下午光线惨淡，围墙外有小吃的叫卖声，他想起沈晗还是小姑娘时，被他关在后衙，听到外面有虾仁包子的叫卖声迫不及待的冲出去。但是现在静静躺在他怀中，光和影，声和色，都被摒绝在外，凉凉的手指握在他手中，连一丝颤动也没有。儿子吃奶中间，偶然睁开黑亮的眼睛，看看她，她也没有一丝反应，这是她深爱的儿子啊，在她怀孕期间，她给儿子唱歌，念诗，喃喃的说话，做着展昭看来很好笑的事。风敲打着窗棂，那些温暖的日子在展昭面前一一浮现，他仿佛看到妻子边吃零食边翻着书卷，明媚娇笑的模样。热泪沿着他的面颊流下，流到了妻子的脸上，他轻轻的轻轻的说：“晗晗，醒来吧，醒来吧。”
在时光的对面，她看到了自己，是小小的女孩子，穿着花布的衣服，和山中的伙伴坐在溪流边的石头上，看着瀑布如一匹白练奔腾的流下，看着天上的白云慢慢的移动，看着花儿一朵朵的开。湛蓝的光芒将她们包围，春风淡淡的吹，童稚的容颜，甜甜的话语，是神的创造。
“这山外有什么呢？”妞儿睁着黑眼睛，托着腮问，轻轻的道：“我从没走出过大山。”日常的生活，她不过是跟着爹娘在山中捡柴禾，耕种着屋后的几分田地，再大一点，就要学着纺纱。山中的女孩子什么粗活细活都要做，她们羡慕沈晗，沈晗除了要做师父交代的功课，其余的就是在山中闲逛。
“山外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啊。”沈晗坐在石头上，往嘴里丢着糖豆儿：“就说我爹娘的地方，有桥，有房子，有各种好玩的东西，香袋儿，灯笼，好看的簪子，耳环……。”
“那你爹娘每日做什么呢？”妞儿问。
“我爹每日就是给人瞧病。我娘，绣花，读书，还有，跟我玩啊。”沈晗天真地说。
“小鱼儿，你回来了，你娘和谁玩呢？”春歌问她。
她给问住了，随后，清澈的眸中，大滴的眼泪流出来。她回来了，娘多寂寞啊。娘一天都不出屋子，家里的房子虽然大，但是娘，娘的姐姐妹妹，还有她的表姐表妹，她们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出屋子。小伙伴们围着她，安慰着她，妞儿说：“小鱼儿，别哭了，你十八岁就能回去了。”
“可是我回去了，师父要寂寞的，没人陪师父说话了。而且，我还舍不得你们。”她又哭了，这真是个难解的难题。她爱娘，也爱师父，爱她的小朋友，爱这云雾缭绕的人间仙境，爱这满山的花花树树。
大家都哭了，在这些小小女孩的心灵中，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想不到人间还有离别的宴席。透明的心灵中，只有美，只有真，只有爱，人生的滋味，只有甜。
哭了一阵，这问题被抛在脑后了，心里又透亮了。沈晗含着泪笑了：“我们来唱歌吧。”
唱的是姑苏的民歌，娘教她的，她又教给了小伙伴们：
月亮荡荡，
姐妹双双，
大姐嫁在上塘，
二姐嫁在下塘，
三姐无人要，
一顶花花轿，
抬到和尚庙，
和尚看见甩虎跳，
道士急得双脚跳，
你养伲子我来抱。
月亮月亮荡荡，姊妹姊妹双双，
大姐配了上塘，二姐配了下塘，
三姐配了海滩上，四姐配来配起无人要，
爹爹转来寻人家，寻着洞庭山上第一家，
方砖皮皮石子家，歪角水牛养两排，
大小米屯堆不光，爹爹看自哈哈笑！
是用吴语唱的，她一口吴侬软语甜糯娇脆，小朋友们说惯江西话，舌头卷不过来，好几个音都咬不准，唱着唱着大家又笑成一团。沈晗笑道：“咱们去折柳玩，那么远的事，想它干什么？”
对，那么远的事，想它干什么？她们折着柳，手持碧绿的枝条，在春风里笑着跳着，山里的云追着她们跑，山里的溪追着她们笑，妞儿在笑，春歌在笑……。
时光一跳一跳，她又看到了春歌，春歌焦急的说：“小鱼儿，快去看看，妞儿不行了！”
妞儿比她们都大，妞儿嫁人了，她们去喝了喜酒，送妞儿出嫁。穿着红色嫁衣的妞儿真美，妞儿的娘哭了，妞儿的娘说女人嫁了人，怎么会有在爹娘身边快乐？妞儿也嫁在山里，不过是在山脚下的人家，她们去妞儿的婆家玩。妞儿的婆给她们煮鸡蛋吃，妞儿的丈夫憨憨的，对妞儿很好。妞儿还是那么纯良那么美，妞儿的肚子大了，妞儿说，那里面有小宝宝。她和春歌争着去摸，小宝宝动了，妞儿笑了。妞儿的笑是那么恬淡，那么幸福。
她和春歌，草妮翻着山去看妞儿，妞儿生下了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但是妞儿的脸色那么白，看到她们过来，妞儿笑了笑，这是她们看到的妞儿最后的笑，好像一朵花，开在了黑夜中，妞儿十九岁的生命停住了。
回去时，天已经黄昏了，暮色温柔，炊烟袅袅，花和草都绽放着蝉翼般的的光芒。大山静静的，时光凝固了，妞儿的花落了。她们的心，被悲伤溢满了心房，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离别，什么是永不再来。
春歌哭着唱道：“月亮荡荡，姐妹双双……。”
“月亮荡荡，姐妹双双……。”她的灵魂在轻轻的飞啊飞，飞到了童年，看到了妞儿，看到了春歌，看到了草妮。她们还是像童年那样，她们在一起跳着笑着，她忘不了大姐姐的妞儿，第一次看到从姑苏初来不停哭的她，隔着篱笆递给她一个果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晗。师父唤我小鱼儿。”她接过果子哭着说。
“小鱼儿，不哭了，我们陪你一起玩。我是妞儿。”妞儿和善的笑着，随后，春歌来了，草妮来了，她们隔着篱笆和她说话，唱歌，又鼓动她：“和我们一起玩吧。”
“师父说不能出去。”她怯怯说。
“不怕。”妞儿说：“你爬出来，我们接住你。”
她忐忐忑忑的翻过了篱笆，妞儿春歌接住她，她们在山中疯跑，大黄狗跟在她们后面，跑啊，笑啊，真开心啊，她也化作了一阵风……。
来自灵魂深处的甜美和舒适包围了她，她也想化作一阵风，可婴儿的吮吸把她拉了回来，她看到了那一身红衣，在时光的那头向她微笑，那满是明亮，温润的笑容，是一缕灿烂的阳光，她再回首看了一眼她的山，她的朋友，然后，义无反顾的向那身红衣跑去。
“大哥……。”低不可闻的声音，在静静的深夜，却使展昭狂喜。他微颤着双手，抚上沈晗的额头：“晗晗，醒了？”
她虚弱地点点头，露出无力的微笑，在深夜的烛光下，她看到展昭满眼的血丝，和密密的胡子渣，轻轻道：“胡子该刮了。”
婴儿在她的身边，香甜的酣睡着，她疼爱的久久的看着，仿佛看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冬天的深夜是犹让人伤感的，也是充满了温情的。他们能听得见彼此来自心跳的声音，还有来自小小孩儿的心跳声，也就在这一刻，觉得世界那么大，但有时，也不过是三个人。
展昭取过炖在泥炉上的粥，一勺勺的喂她。她靠在他的臂弯，安静的吃着，生和死走了一遭，此刻心中分外宁静清明。外面传来雪化的身影，冰棱从屋檐上掉下来，“叮”的一声，她恬淡的笑了：“刚才做了一个梦。”
“以后再说，现在好好养着。”
“嗯。”她吃完粥，阖上眼睛，又在展昭的臂弯里睡着了。
清早，展大嫂轻轻推开房门，却发现三个人都睡着。展昭半靠在床头，沈晗睡在他的臂弯里，儿子睡在他们中间。
展大嫂悄悄退了出去。这一刻，人间如此静谧。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第487章 第二十五章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