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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不留行(上)
双脚刚一沾地,混合着焦糊与血腥气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呛得王昌龄一阵急咳。前院火光冲天,哭喊声、兵刃撞击声、房屋坍塌的巨响听得更为真切,宛如炼狱。
“少伯兄,这边!”李白一把拉住还在顺气的王昌龄,凭借着白天的记忆,在浓烟中敏捷地穿梭,冲向客栈后院西北角。
“太白,你这是?”王昌龄被他拖着,踉跄跟上,不时回头看向二楼客房方向。
“白天我来看过,这边有道偏门!从这里出去,有条小巷,总比在此处葬身火海强!”李白的声音在烟雾中异常坚定。
诚然,白天在客栈内枯坐,令他感到无趣,为了散心才到了后院。但更深的原因是,他那剑客的本能让他每到一处陌生之地必要将周围勘察清楚,更何况是在此地,两军交战的前线,随时可能易手的边城。
两人跌跌撞撞冲到墙角,果然,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嵌在墙体内,但一道沉重的铁锁无情地横在门栓上。
“不好!”李白惊呼一声,白天他来看时,门尚未落锁。想来是为了夜间安全,掌柜叫人落了锁。
王昌龄快步上前,见此心下一沉,急忙伸手入袖,摸出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铁折扇,倒转扇柄,拇指在机括上一按,短刃弹出。
“试试这个!”
他蹲下身,将匕首尖端小心翼翼探入锁孔,试图撬动。然而那锁芯构造精巧,匕首虽利,却难以着力,几次尝试都徒劳无功。
王昌龄“啧”了一声,眉头越发紧皱,手上动作也随之加快。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不知是因热浪还是心急。
“少伯兄,莫急!”李白在一旁戒备地观察着四周火势,见他动作受阻,出声安抚。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地面随之剧烈一震。显然是客栈主梁或承重墙不堪烈火焚烧,彻底坍塌了。
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热浪和碎屑席卷而来,瞬间将守在门边的两人掀翻在地。
李白被震得耳鸣眼花,但求生的本能让他迅速挣扎着爬起,第一时间看向王昌龄:“少伯兄!你没事吧?”
却见王昌龄趴在地上,没有立刻起身,肩膀却在剧烈地颤抖。李白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扶住他:“少伯兄?可是伤到哪里了?”
王昌龄这才抬起头,脸上沾满烟灰,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惯常的平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惧与绝望。
“太白……裴五……二十六他们……还在里面!他们……他们会不会……”后面的话他已不敢说出口,巨大的悔恨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是了……当初就该听你的,昨夜就该走……而不是……一意孤行,非要带他们进这洮州!就不该看什么洮河!真叫那明府大人说对了……边地凶险……我这就是在以身犯险,还连累了这些孩子!”
听着友人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李白心中也是一恸,但他深知此刻不是自责的时候。
他用力将王昌龄扶起,让他靠坐在墙边,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斩钉截铁:
“天无绝人之路!少伯兄,你教出来的学生,绝非怯懦无能之辈!你我既能逃至此地,焉知那些机灵小子就不能另寻生路?要相信他们!”
王昌龄怔怔地看着李白,好友眼中坚定的光芒像一根救命稻草。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是啊,裴五沉稳,二十六机变,刘七虽跳脱却也灵活……他们或许……
他挣扎着想站起,但显然还未从巨大的打击中完全恢复,瘫坐在地,一时无力再试。
李白见他暂时稳定下来,捡起掉落的匕首,看向那顽固的铁锁:“你先歇口气,我来。”
“不成……这匕首……硬度不够,撬不开……”王昌龄伸出手,试图揪住李白的衣袖,但手抖得厉害。
李白看了看那坚固的铜锁,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匕首,摇摇头,翻转扇柄后轻轻放到王昌龄手边。
“既然如此,只好用强了!”说罢,李白后退半步,凝神聚气,手中宝剑划出一道寒光,伴随着一声金石交击的脆响,重重劈在门锁与门栓的结合处。
“铛——”火星四溅。那铜锁虽未立刻断开,但连接处的木头已然崩裂。李白毫不迟疑,又是势大力沉的两剑。第三剑落下,“咔嚓”一声,门锁连同部分门栓应声而落。
李白一脚踹开偏门,一股相对清凉的空气涌入。
“走!”李白拉着惊魂未定的王昌龄冲了出去
两人顾不上其他,迅速冲出偏门,投身于后院外那条狭窄昏暗的后街。
透过巷口,他们能清晰地看到主街上已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火光冲天,百姓哭喊着四散奔逃,而一些身着吐蕃服饰的士兵正在肆意砍杀、抢夺。
男子的怒骂、女子的哀嚎,与狂笑、兵刃砍入骨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彻底撕碎这夜的宁静。
子初,洮河前线,指挥哨所。
霍英华端坐在简易的帅案后,面若寒霜。案上的油灯摇曳着,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
正面,朗·多杰的主力正在不惜代价地猛攻洮河防线;背后,洮州城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一旁的崔清捂着胸口瘫坐在地,方才的一路狂奔叫他几乎丧命。
而就在此时,传令兵掀帘入帐,声音急促。
“报——!将军!左翼张守义将军亲帅精锐前往烽燧台布防!左翼阵地现由偏将李贲率五百人暂守,兵力空虚!”
霍英华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跳动:“胡闹!前线吃紧,他分兵去守烽燧?!立刻持我佩剑前去,令他速速回援左翼,不得有误!”
“得令!”
然而,不过一刻钟,那名持剑而去的传令兵便快马返回,脸上带着无奈与惶恐。
“禀将军!张……张将军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言道烽燧关乎全军通讯命脉,绝不能有失!他还说……还说……”亲兵有些不敢复述。
“说什么?!”霍英华几乎咬牙切齿。
“他说……‘爷还要看后天贵妃娘娘的新妆呢,烽燧毁了,诗牌断了讯,老子看个屁!’”亲兵硬着头皮说完,赶紧低下头。
帐内一片死寂。霍英华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却只是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没有继续发作。
烽燧,向来为两军争锋的焦点。诗牌通讯,于军于民,确是命脉。
而张守义……又是他的结拜弟兄,其人其心,他再信任不过。此举虽莽撞,却未必全无道理。只是这时机……太险了!
缓过气来的崔清见霍英华丝毫没有顾及城内的意思,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焦急:“将军!城中火起,贼人肆虐,为何不派兵回援?”
霍英华目光如电,扫过崔清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声音沉冷如铁:
“此乃疑兵之计,吐蕃人派出小股部队骚扰,纵火制造混乱,其目的正是要逼我分兵回救!一旦我洮河正面防线因兵力抽调出现缺口,朗·多杰的主力铁骑便会长驱直入!到那时,丢掉的就不止是一座洮州城,而是整个陇右门户!”
他站起身,走到简陋的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洮州城的位置上,又划向后方:
“援军!我已向鄯州、凉州发出紧急求援,眼下唯有死守洮河,待援军抵达!”
崔清闻言,浑身一震。
他明白了。
他不再多言,甚至来不及拱手告辞,转身就出了临时指挥所。
援军若至,必须有人协调联络,否则极易被敌军分割击破。而告知前线战况,引导援军者,非他这个追镝使不可!
霍英华看着崔清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对身旁亲兵吩咐道:“跟上去,护他周全,别让他闯到敌阵里去。这小子……人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事,刺史找我要人,我也没法交代。”
“是!”
子正,洮州城,某处废弃地窖。
姚二十六在散发着酸臭味的缸里蜷缩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顶开缸盖,探出头来,贪婪地吸了几口相对新鲜的空气。
空气依然浑浊,但已没有了之前的炙热和喊杀声,平静得诡异。
裴五师兄离开后,他们三个半大小子继续在杂物间摸索那颗滚丢的骰子,却意外发现墙角有块松动的木板。掀开后,竟是一条通向一楼的简陋木梯。
一个胆大的同伴下去探查,回来兴奋地报告说楼下有个隐蔽的地窖,堆着几个酸菜缸,还有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窄道。
当时他们只当是个有趣的发现,甚至还为发现了客栈的秘密兴奋了一会儿,又玩了片刻才睡下。
直到被浓烟呛醒,听到楼下恐怖的打斗声和越来越近的火光,姚二十六才意识到这暗道的价值。
当时他打开房门,看到楼梯已被火焰吞噬,走寻常路是逃不出去了。他想都没想就让两个同伴先通过暗道逃生,自己则冒着浓烟去找夫子、太白先生和裴五刘七师兄。
火势和浓烟让他他没能靠近夫子的房间,却幸运地在走廊撞见了正欲跳窗的裴五和刘七。
“师兄!别跳!有路!”他急切地拉住裴五。
裴五看到他,又惊又喜:“二十六!你怎么在这儿?可有看到夫子?”
“火太大,过不去!但我发现了一条暗道!快跟我走!”
情况危急,刘七解劝:“走吧!夫子和太白先生吉人自有夭相,定会全身而退的!”
三人这才迅速通过暗道潜入地窖,裴五在前,刘七紧随,姚二十六殿后。刚一出窄道,迎面就碰上了杀红眼的吐蕃兵。
电光火石间,裴五和刘七对视一眼,默契顿生。
“藏好!”裴五低喝一声,与刘七同时发力,故意弄出响声,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成功引开了那几名吐蕃兵。
姚二十六则按照师兄的指示,迅速躲进了一个空的酸菜缸里,盖紧盖子,大气不敢出。
他在黑暗中听着外面师兄们远去的脚步声和吐蕃兵的叫骂声、打斗声,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泪水混合着汗水与酸菜汁液流了满脸。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
此刻,他确认暂时安全,才敢出来。他轻声呼唤,另外两个藏在不同缸里的同窗也战战兢兢地爬了出来。三个少年脸上写满了恐惧、悲伤,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地窖出口已经被塌落的杂物半掩,他们费了好大劲才爬出来。重回地面,映入眼帘的是客栈废墟和死寂的街道,火势因无可燃物而减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味。
“师兄……师兄他们……”一个学子带着哭腔说。
姚二十六用力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找到夫子!告诉他师兄们为了救我们……”他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三人互相搀扶着,在废墟和尸体间艰难前行,完全迷失了方向。夜色深沉,城内大部分区域一片漆黑。
就在他们绝望之际,姚二十六眼尖地发现,远处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似乎有一线微弱的光亮。
“那边!好像有光!”他指着那个方向。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三人鼓起残存的力气,朝着光亮处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去。
那座相对完整的院落逐渐清晰,随着靠近,匾额上的三个字似乎越来越亮——
沽文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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