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片海

　　在挂掉电话十分钟后，江一树再次打来，李昔鱼盯着看了一会，最后还是没有接听。

　　他现在脑子乱得很，怕是再看到江一树的电话，发了句对不起，索性将手机关机了。

　　二十来分钟的路程，硬是被李昔鱼走了半个多小时。

　　时针一分一秒地转动着，许昔仪自下午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就一直坐立难安。

　　上次考试还好好的，这次是怎么回事？

　　自从上次许昔仪将成绩单给李永看过，后面几次，李永每次等着许昔仪发成绩单过去。

　　难不成，李昔鱼存心想要气自己那天骗了他去见李永吗？

　　许昔仪越想越气，她在家已经等了一个晚上了，眼看时钟已经十一点了，李昔鱼还没有回来，此时内心的怒火已经积压到快要尽数涌出。

　　就在许昔仪站起身时，门锁转动的声音恰好响起。

　　李昔鱼刚踏进家门，就感觉到不同寻常。

　　家里难得开这么亮堂的灯，把一切都照得发亮，许昔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以至于李昔鱼进门的瞬间，就注意到许昔仪手里的那根棍子。

　　刚刚在路上，李昔鱼全然忘记了回来要面对许昔仪，和许昔仪解释成绩的事，此刻后知后觉想起语文老师的话，心情再度紧张起来。

　　李昔鱼很少会哭，但在许昔仪面前，他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眼泪。

　　明明许昔仪还没开口，但一想到接下来她要说出的话，眼泪就止不住开始在眼眶里打滚了。

　　“李昔鱼，你给我过来。”

　　许昔仪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李昔鱼很少见许昔仪如此生气。

　　不，还是有的。

　　许昔仪每次生气，都和李昔鱼的学习成绩有关。

　　李昔鱼在走过去的那几秒里，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跳出很多段记忆。

　　其中一段最为印象深刻，是在五年级二第学期。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会相信，李昔鱼其实从小并不是成绩优异的学生，小学时成绩在班上勉强算都是中上水平。

　　他和很多同龄男生一样，控制不住爱玩的天性。

　　而那段时间，班上部分男生之间，不知道怎么重新流行起了拍烟卡游戏。

　　李昔鱼从小没拥有过什么玩具，更没玩过游戏，相比于当时火爆的电脑小游戏，他显然显然对这个更感兴趣。

　　那学期晚上，他没抵住诱惑，经常去同学家里玩游戏，还常常很晚才回家。

　　那时候许昔仪也是像现在这样，很早就睡下了，李昔鱼每次都是和她说去同学家学习，以此蒙混过关。

　　但其实学习的时间只有一点，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玩了。

　　李昔鱼不是没有害怕被许昔仪发现，可他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更没考虑过贪玩考差会是什么后果。

　　考完期末考试的第三天，李昔鱼照常去一位同学家玩。

　　不过这位同学的家长刚好是学校的教师，表示试卷已经改好，成绩都已经登记好了。

　　于是那天，一群人扔下游戏，围在老师旁边问期末成绩。老师说了好几个人的，说到李昔鱼的分数时，大家都惊讶了，面面相觑。

　　但其实说差，也不是很差。

　　大家惊讶，完全是因为李昔鱼怔愣了许久的表情。

　　李昔鱼那天晚上的心思都不在卡片上了，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是不是老师记错了？不可能吧，自己的语文成绩一向都还行啊。但也有可能，自己那么贪玩，要是妈妈知道了怎么办？

　　可去学校领成绩单那天，成绩条上，那明晃晃的八十九点五的语文分数还是把他吓到了。

　　完了。他当时的内心想法是，甚至还为自己编造了一些借口。数学和英语都接近满分，但这更凸显了语文的低分。

　　而许昔仪那天得知分数的神情，和现在简直如出一辙，也是这样拿着根棍子，从沙发上起身，让李昔鱼伸出手来挨打。

　　“我早就猜到了，你这个学期天天去同学家玩。”

　　“还去不去，还贪玩不？”

　　那是他第一次见许昔仪生气起来如此恐怖，最后只能做出承诺。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李昔鱼那天哭得满脸都是泪痕，但许昔仪并没有停下来，把李昔鱼收集的卡片全部撕毁，她似乎要把这种痛苦刻进李昔鱼的骨子里。

　　事实上，她成功了。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李昔鱼就很少出去玩了。这件事情也逐渐被许昔仪用来警醒李昔鱼，只要李昔鱼贪玩一点，她便会翻这件事情出来说。

　　说起来也可笑，明明很多事情都不管李昔鱼，唯独在成绩这方面有极强的执着。

　　李昔鱼现在毫不怀疑，陈宣宣能被许昔仪记住，是一位她的父母是老师。

　　那之后，许昔仪便严格控制李昔鱼的交友和娱乐时间，对李昔鱼的学习也是看得更紧了。

　　李昔鱼的名字，也开始频繁出现在成绩单的最上方。直到李昔鱼保持这样的成绩，以全免奖学金考上了一中后，许昔仪才稍微放松了对李昔鱼的管控。

　　总之，李昔鱼只要是成绩一直是第一，那么李昔鱼永远可以得到许昔仪的爱。

　　而李昔鱼渴望得到这份爱，因此他的十几岁，一直在为第一名，盲目而又不知疲倦地奔波着。

　　渐渐地，李昔鱼习惯了和许昔仪一样的生活作息和社交方式，在学校里看起来还算开朗一个人，似乎更喜欢安静了。

　　周末、寒暑假也是在房间里的那个小小的书桌上，不停地预习、复习。

　　因此每当别人称李昔鱼为“学霸”，他每次都自愧不如，因为他深知自己绝对不是有天赋的孩子。在别人眼里留下死读书和书呆子的印象，也是情有可原的。

　　李昔鱼比别人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牺牲了很多时间才换来了一点点开窍。

　　所以当时知道江一树每晚都画画，但是却拿了文科第一时，李昔鱼才会感到那么害怕。

　　不是害怕自己第一的位置不保，而是害怕自己无论付出多少努力，也弥补不了先天的差距。

　　他通往成功的每一步都需要花很多力气。

　　而走向幸福和痛苦的每一步，却都无比相似。

　　就像此刻在走向许昔仪，走得每一步都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在思考下一秒是不是应该转身逃走。

　　但再慢，门口到客厅沙发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李昔鱼在离许昔仪两三步的地方停下，颤颤巍巍地开口：“妈，你听我说......”

　　许昔仪出声打断他，“手伸出来。”

　　李昔鱼没有动作。

　　许昔仪再次喊了一声，“伸出来。”

　　语气忍无可忍，李昔鱼这才缓慢地伸出双手。

　　“啪”的一声。

　　“你倒是和我说说，这次语文成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失误。”

　　再一次，“啪”的一声。

　　“失误？李昔鱼，不要为自己再找借口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自己不清楚吗？”

　　清楚什么？李昔鱼需要清楚什么？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也已经长大了，可为什么，还是要挨骂，要挨打。

　　又是“啪”的一声。

　　“叫你不要贪玩，叫你不要那么晚回家，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我没有。”

　　李昔鱼的眼泪终于蓄满，掉了下来。

　　“还说没有！”许昔仪完全不想听到李昔鱼的解释，每一次拍打都像是发泄心中怨愤，好让李昔鱼彻底得到教训。

　　在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次拍打，李昔鱼哭出声来，他哭得撕心裂肺，泪眼模糊：“妈，别打了，别打了，疼。”

　　“我疼......”

　　他伸手去拉许昔仪的手，却被许昔仪狠狠甩开，许昔仪嘶吼着：“你也知道疼，贪玩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晚上熬夜玩手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你疼，妈妈更疼，等考不上好大学，等别人都看扁你，你踩在脚下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疼。”

　　那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吗？人生的难题有那么多，高考会是最难解的那一个吗？

　　李昔鱼不知道，可许昔仪和他说是的。

　　但会不会也许就像宁青禾说得那样，无论李昔鱼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有想要的未来？

　　“如果你考不上好大学，你怎么和李洄之比？我又拿什么去和那个女人比？”

　　李昔鱼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人，是她的母亲？

　　他崩溃大喊，“难道我是什么很廉价的商品吗？要这样比来比去的，我就不能只是你的儿子吗？”

　　“当医生很好吗？很厉害吗？我现在一点也不想了。”

　　许昔仪手中的棍子从手里滑落，呆呆地看向李昔鱼，“你说什么？”

　　许昔仪抓住李昔鱼的衣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要逼疯我吗，你不是最听妈妈的话吗？”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李昔鱼呆站在原地，任由她的手胡乱拍打在自己身上。

　　过了好一会，许昔仪才平复了下心情，往后退了一步，“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你不想也要去做，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没有得选。”

　　李昔鱼此刻才发现，原来看似是他自己也做出了一点选择的，所谓的梦想，其实从来都只是依附在许昔仪的梦想身上。

　　李昔鱼以前觉得没什么，觉得理所当然，觉得这总比没有梦想好。

　　他还记得自己和江一树说的：选择别人的梦想，好过没有梦想吧。

　　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力。

　　李昔鱼的心脏像是被揉碎了，喘不上气来。他像只可怜的提线木偶，就这么被线牵着，走过一程又一程，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每一次线的颤动中，他都在悄然下沉。

　　可这场争端还没有停止。

　　“手机给我。”许昔仪厉声呵斥道。

　　李昔鱼把眼泪抹掉，往后退了几步：“不要。”

　　许昔仪直接上前，费了好些力气，从李昔鱼手里夺过手机，她把手机往沙发里一扔，“我还是太信任你了。”

　　“前段时间你总是很晚回来，很晚睡觉，不知道和谁通电话，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让你下课早点回来。”

　　“但这次是不是太离谱了？你知不知道高考对你意味着什么？”

　　“都现在这个节骨眼了，你还搞不清状况吗？”

　　“回房间去，明天还要早起。”

　　“下次考试，如果没有第一名，你就不用回这个家了。”

　　在许昔仪这里，李昔鱼不是第一名，那就只会是最后一名。

　　眼泪流到最后，只剩断续、温热的余痕。眼眶红得发肿，睫毛被泪水浸得沉重，连抽泣都变得有气无力，只留下干涩的沙哑。

　　李昔鱼很难搞懂许昔仪，对她的感情也十分复杂。

　　就像许昔仪，她好像很爱李昔鱼，又好像一点也不爱。好像很希望李昔鱼好，但用棍子打李昔鱼的时候，又丝毫不留情面。
　　就连所谓让他早回家的关心也是假的。

　　以至于现在李昔鱼坐在房间里，在听到门口许昔仪的哭声时，想恨许昔仪，也有那么一刻想永远逃离这个家，又狠不下心来。

　　于是只能在漫漫长夜里，自怨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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