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作者:任清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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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人(下)


      清晨,寒风中,城东民巷旁人来人往的空地上,一个黝黑高大的男子正激愤地向看热闹的过路人诉说着什么,时不时还挥舞手臂,情绪激动。

      众人听了他的讲述都将信将疑,住在民巷的人们多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嗡嗡低语中,“仲家”、“阿云”这两个词最常被提起。

      男子正是雪琅口中的索阿大,他见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更加得意,干嚎道:“我这婆娘虽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到底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与她计较!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结发夫妻,还是要一同过日子的。可仲家那个女人倒好,将我婆娘一路从江州拐带到鹏城,她家里也没个男人管事,两个女人这一路上还不知道做了什么呢!”

      这话一出,更是引来议论纷纷。但杂音很快便弱了下来,因为人群后出现了一个布衣荆钗的年轻女人。她身形消瘦挺拔、面容姣好,可她的手却是一双劳动者的手。

      春雨没有露出男人和看客们想象中的羞惭、惶惑或恐惧,她明亮的双眼直视索阿大,无惧无愧。

      索阿大也不怕她,直接指着她道:“你这贼婆子,快把我婆娘还来!”

      春雨走进人群,来到索阿大面前,向北面大路指了指:“衙门就在北面,若遇到难断的案件甚至是渠帅他本人亲自审理。你既然这么冤,何不去那儿报案,也好让府尹大人为你做主?却跑到路边指桑骂槐,我看你才是心里有鬼吧。”
      索阿大也没被春雨的话吓住:“你是怕大伙知道你干的那些丑事,才一直赶我走吧?哼,就凭你拐走我妻子这一件,便是到了天王老子那儿也是我占理!”

      春雨轻声道:“这点事不必去寻什么天王老子。”

      接着,她上前一把扯住索阿大衣领,拽着他往北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接招也说不过去。走!咱们这就去县衙,到府尹大人面前说道说道,看看谁冤枉了谁!”

      索阿大原本笃定此事自己占上风,但见春雨提出要报官,又起了疑心,不肯被她牵着走,手一挥,往后退了几步,却又撞在另一人身上。

      索阿大回头,看到个俊美少年挡在自己身后。

      “请吧。”雪琅做了个让对方先行的手势。

      陀城官衙,府尹升堂断案,询问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索阿大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扑通一声跪下,哀哀切切地道:“小民索阿大,状告仲氏女拐带窝藏小民原配妻子。如今我寻到她家门口,谁知她不但不肯归还我妻,还倒打一耙想要诬告小民!”

      春雨大声打断他:“大人明查,小民从不曾拐带半个人。这一切都是索阿大颠倒黑白,凭空污蔑!小民守寡多年,独自一人带着女儿讨生活已是不易,现下还要被索阿大无端泼脏水陷害,小民冤屈!”

      府尹止住二人,着人将阿云带上堂来。

      阿云在皂吏指引和衙门口围观百姓的注视之下走进大堂。她脸色苍白,没有看任何人,包括一直用余光瞥她的索阿大,而是径直向府尹深深跪拜:“小女阿云,拜见府尹大人。”

      府尹问道:“跪在右侧的男子可是你的丈夫索阿大?”

      阿云沉默片刻:“...不是!”

      索阿大急了,大呼:“禀报大人,阿云撒谎。我当年是过了明路娶的她,她的八字还有下订的聘书、婚书可都在我这儿呢。”

      府尹令索阿大呈上物证,认真细读后,向阿云道:“他有你的八字和婚书,你怎得不认此事?”

      阿云梗了梗脖子:“他不是我丈夫,不是!”

      府尹不禁皱眉,索阿大十分得意,又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呈上:“府尹大人,小民还有一证物。这是当年阿云的姑丈及姑母亲手以血画押的欠条,她姑丈当年欠我钱不能归还,便立下字据愿以侄女嫁我抵债,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府尹翻看了一下字据,令皂吏送至阿云面前,问道:“这字据可是你姑丈姑母亲笔所写?”

      阿云死死盯着那张纸,像是要用目光穿透它,她咬住下唇,几乎要将嘴唇咬破,最终还是艰难地道:“回大人,是...我姑丈的字迹。”

      府尹点头:“看来索阿大所言非虚,既如此,索阿大,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本府细细道来,不可隐瞒,不可作伪。”

      索阿大正等这机会呢,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自己的“冤屈”:“阿云之姑丈姑母因无力还债,提出将其侄女阿云嫁我为妻。我念在他家贫穷、阿云可怜的份上娶了她。却不知此女心性奸猾、残忍如豺狼。我好吃好喝养着她,她却对我动了杀心。成亲不过半年,她竟趁我熟睡想用柴刀劈杀我。她不但将我砍伤,还砍掉了我好几根手指,我奋力抵抗,才勉强逃脱。此事很快被邻里报至县衙,阿云因谋害亲夫,当时便被判了斩立决。谁知就在等候行刑的那几日,金县士兵忽然造反,不但杀了县令,还打开死牢放出所有犯人,阿云便趁此机会逃脱。后来,金县叛乱平定,却始终未能将阿云逮捕归案。”

      说到这里,索阿大撩起衣袖,向在场众人展示自己缺失了三根手指的右手。

      堂下一片寂静,阿云面无表情,但外面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府尹道:“即便你有婚书,但后面阿云砍杀你之事可有证据?”

      索阿大道:“回大人,此事当年在金县可谓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若能找到八、九年前在金县住过的人,自然能替小民作证。”

      陀城现下各路外地人虽多,但想要立即寻得抚州金县人也得费一番功夫,府尹思索片刻,本欲先收押二人,暂停今日堂审,待找到证人再重审。谁知索阿大道:“回大人的话,小民本次便是随抚州同乡一路乞讨至此,他们中有两家是土生土长的金县人,此刻正住在陀城,大人只管提审他们便是。”

      春雨忍不住打断对方:“你认识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与你一伙的,互相串通陷害阿云?”

      索阿大冷笑一声:“我身无分文,又没有一官半职,人家为什么要为了我撒谎诬告?”

      春雨一下子被堵住,有些不服气,又有些后悔自己说话太冲动。阿云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袖,向她摇头。

      府尹即刻提审了索阿大提到的那两家人,他们倒也真是金县本地住民,甚至都有能验证身份的通关文书。更糟糕的是,这两家人不但印证了当年确有索阿大被妻子谋害未遂一案,而且在当场指认阿云时,一户笃定阿云就是当年谋杀索阿大的那个阿云,另一家人则表示阿云与索阿大之妻有八分相似。

      眼看局势将要倒向对面,春雨急得火烧火燎,不停地回头对外面看审判的雪琅使眼色。雪琅微微摇头,示意她莫再冲动。
      府尹问道:“堂下阿云,你可知罪?”

      阿云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民女无罪!”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原本妻杀夫已是有悖人伦纲常、大逆不道之事,没想到这女人不但不愧疚忏悔,居然还敢自称“无罪”?

      府尹道:“如你所见,人证物证俱全,你又有何可以狡辩的?”

      阿云直挺挺地跪着:“大人,我所做的一切皆事出有因,请您明察!”

      索阿大声道:“夫为纲,以妻杀夫就是颠倒纲常、目无人伦,你有什么资格喊冤!”

      索阿大之言倒也引起了许多人的赞同,毕竟本朝法律,以妻杀夫者,既遂者剐刑,未遂者则斩刑。

      眼见府尹和围观众人正在倒向索阿大,春雨大声道:“府尹大人,索阿大此言差矣,阿云与他的婚事本不该成,同样有违本朝法令!”

      索阿大急了:“大人,这虔婆拐带我妻子,她怕自己的罪行败露才在这里东拉西扯,大人不要中了她的奸计!”

      “你闭嘴!”阿云大吼,这一声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谁能想到阿云这小身板能发出这样大的声音。

      阿云颤抖着指着索阿大道:“你才是这世上最没心肝的畜生,便是路边的一条狗、一只虫都比你通人性,你怎么敢说春雨?这些年来若没有春雨在旁,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你不要提她,你不配!”

      春雨一把拦下阿云的胳膊,急得要命:“先别说这些,快把你的冤情禀报给府尹大人才是正经!”

      阿云回头,只需一眼,春雨便看懂了她的目光。

      “就算说出来,还有用吗?”

      阿云绝望的双眸透着怀疑。

      春雨差点哭出来,又使劲点头,用口型道:“你必须说,不可以不说。”

      这时,雪琅安插在人群中扮作闲人的几个下属适时插话,他们此起彼伏地起哄:“说啊,说给大伙听听嘛!”

      人都是爱听八卦的,“杀夫奇案”这种事本就十分容易引发各种想象,发现还有个中曲折时,看热闹的自然更好奇了。

      阿云转过头,郑重地向府尹叩头:“府尹大人,或许在您眼中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可此事既然呈到您面前,小民就不能有所隐瞒。请您听完我的话,再做决断。”

      双方对簿公堂,自然没有堵着其中一方人嘴的道理,府尹同意了阿云的请求。

      阿云平复了一下,道:“大人,小民与索阿大的这桩婚姻本就是不对,是犯了法的!当年,我们一家人搬到抚州没几年,我的父母便相继染病去世,我随姑母姑丈一同生活。我那姑丈好赌,我爹娘尚且再世时他便欠下一屁股债,索阿大在金县给放贷的人做打手,他为了霸占我两头骗,哄着我那糊涂软弱的姑丈签下血书画押,同意将我嫁给他抵债。此事我从不知晓,也不同意,但姑父百般逼迫,打骂不休,姑母以命相求,骗我说只要忍上几年,等有了钱便把我赎回去。他们两人终究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我也没有道理看着他们被讨债在我眼皮子底下啊被打死,迫于无奈,只能嫁人。大人,您可知,当时我不过十四岁。”

      这回轮到索阿大不说话了。

      不少人发出了惊呼,虽说当时女子十六七嫁人也常见,但十四岁还未及笄,硬说的话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这个年纪就被嫁了出去,确实于理不合。

      索阿大啐了一口:“你少在这里装可怜,十四怎么了?便是四岁,你谋害亲夫也是死罪!”

      府尹止住索阿大继续问道:“虽说你嫁人时年纪小,可聘书尚在、且当地人尽皆知,那就算是过了明路,你怎能因此便不认亲夫?”

      阿云答道:“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十四岁那年正月父亲去世,二月母亲也随他去了。可不到五月,我还在给父母守孝时,姑丈便把我卖给了索阿大!大人,您评评理,天下哪有这种事,怎能把尚且在孝期的女儿硬是嫁给放贷的流氓!这哪里是男婚女嫁,这就是卖了我这个良家姑娘啊!”

      说到这,阿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伏在地上哭泣不止。

      索阿大赶忙插嘴道:“大人,这女人又在颠倒是非。她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博取大伙的同情,我可从来没逼迫过他们家任何人,文书在此,她家里人都是自愿的。她这般花言巧语,却没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当年拿刀劈杀我这件事,永远都是她没法否认的!”

      春雨上前扶起痛哭不止的阿云,对她轻声道:“阿云,别在这儿倒下,要说的话今日索性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阿云抬起头,双目血红:“大人,我是用刀砍了他。可那是因为他那天早上突然说‘迟早要杀了你’。我太害怕了,我怕死,心想,反正都是个死,那我就先动手吧.....”

      索阿大冷笑:“夫妻吵架谁没有个说气话的时候?若随口骂一句便要被你砍死,那全天下的男人都不用活了!”

      “不是的!”阿云撕心裂肺地喊道,一面扯开自己的一只袖子,撕开自己的裤脚,直到露出大腿。

      有些人觉得女人露肤成何体统,将目光挪开,但剩下的大部分人都看到了阿云胳膊上、大腿上的伤口,有割伤也有烫伤,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疤痕,不知是怎么弄出来的。

      阿云泣不成声:“我还要脸,没法子给大人看其他地方的伤,这些都是这个男人造的孽。大人,索阿大好色好酒、贪财纵欲。从我嫁给他第一天起,就没有一日不挨他的打骂。他若心情不快就把我往死里打,说我是他买回来的母猪,他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我被打得受不了跑出去求救,大伙只会说夫妻哪有不打架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我真的好痛,我好怕!”

      阿云哭得有些脱力,或许是那些梦魇般的回忆重新占据了她的心灵,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揪着衣襟哭道:“有的人说杀人只是气话,可是对我来说,索阿大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话!他说要把我胳膊打断,我的胳膊就真的会被他打断。他说要用热开水泼我,我就真的会被他按在地上用热水烫!他说要把我吊起来打,就真的会把我的衣服扒光,倒吊在房梁上,用木棒打一晚上,我昏死过去好几次也不会放我下来!大人,我那时候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我没爹没娘,被半骗半强迫地卖给索阿大。他又天天折磨我,我早就吓破了胆!对我来说,索阿大的话就是圣旨,我根本猜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因为,只要是打我的事,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我被他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那时他说要杀我,我怎么敢不信啊......”

      说到这,阿云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宛如杜鹃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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