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蝶生被那位自称刘管事的男人半请半扶地带上了马车，一路浑浑噩噩，直到被引入一座气派非凡、戒备森严的府邸。

　　高墙深院，飞檐斗拱，与他熟悉的苗寨竹楼和山间茅屋截然不同，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威仪和陌生感。

　　仆妇们低眉顺眼，行动无声，将他引至一间净室，伺候他沐浴更衣。

　　热水洗去一身泥污和疲惫，也仿佛暂时冲刷掉了那层坚硬的保护壳。

　　换上柔软的崭新衣袍时，他浑身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布料，心中忐忑万分。

　　那人究竟是谁？为何知道母亲的名字？

　　他把我带来这里想做什么？无数疑问在他脑中盘旋。

　　收拾停当后，刘管事再次出现，态度恭敬了许多，引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雅致而宽敞的书房。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四壁皆是书架，陈设典雅。

　　那位贵人也已换了一身墨色常服，更显沉稳内敛。

　　他正负手立于窗前，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看到清洗干净、露出本来面貌的蝶生，他眼中再次掠过无法掩饰的激动与痛惜，那目光仿佛透过蝶生，在看另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来了？”他声音温和，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指了指旁边的紫檀木椅，“坐吧，孩子。不必拘谨。”

　　蝶生迟疑着，依言坐下，身体却绷得笔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低垂着眼，不敢直视对方。

　　贵人——赵旭，也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慈爱而伤感地落在他身上，沉默了良久，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檀香袅袅。

　　终于，他缓缓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充满追忆：“孩子，吓到你了吧？莫怕，我……我并非歹人。我名赵旭，蒙圣恩，暂镇益州，封安定王。”

　　王爷？！蝶生心中一震，头垂得更低。

　　赵旭继续道，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怅惘：“我与你在此地相逢，或许是上天垂怜，十八年前，我奉旨赴益州上任，车队行经蜀道时，我不慎失足，坠落山崖，幸得江水托浮，冲入一条支流，便是你苗疆的月亮河。当时我重伤昏迷，奄奄一息，是你母亲……银环……她在河边发现了我。”

　　提到“银环”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明显哽咽了一下，眼中泛起水光。

　　“她那时……大概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像山涧最灵动的精怪，美丽，善良，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她怕我被寨子里的人发现会遭不测，竟冒着天大的风险，偷偷将我藏在一处废弃的樵屋里，日日采药来为我治伤……”

　　赵旭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温柔，仿佛陷入了那段与世隔绝却又无比甜蜜的回忆里：“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宁静，也最快乐的时光。她教我识草药，我听她哼苗歌……日久天长，我们……我们便情愫暗生，再难分离。”

　　“后来……她有了你。”赵旭看向蝶生，眼神复杂。

　　赵旭那充满悔恨与深情的叙述，如同缓慢展开的卷轴，将十八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呈现在蝶生面前。

　　蜀道坠崖的惊险、月亮河边的获救、废弃樵屋中小心翼翼的藏匿与疗伤、与美丽善良的苗女银环之间悄然滋生的情愫、得知孕育新生命时的欣喜若狂……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岁月的沉淀和刻骨铭心的重量。

　　蝶生僵硬地坐在椅子里，指尖冰凉。

　　当听到“月亮河”、“樵屋”这些词时，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些地名与阿桑婶模糊的叙述碎片骤然重合，发出令人心惊的碰撞声。难道……

　　赵旭的声音因痛苦而愈发低沉：“我岂能让她没名没分地跟着我？我赵旭绝非负心之人！我便想着，定要立刻回家禀明父母，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迎她过门，让你们母子堂堂正正地做人！”

　　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可我……我不知你们寨子那般森严的规矩，不知与外族通婚竟是滔天大罪。她送我出山，本想悄悄进行，却不料……还是被她的族人发现了。”

　　“当时情况危急，她只催我快走，说她自有办法应对，说那是她的亲人，总不会真要她的性命……我……我竟信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悔恨，“我又恐失踪太久，家中父母担忧，朝中亦生变故，便想着先快马加鞭赶回家中，立刻便带人回来正式求娶，风风光光地接走你们母子……”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赵旭的泪水再次决堤，他望向蝶生，目光破碎不堪。

　　“那一别，竟是永诀，我后来派人多方打探，却始终没有找到寨子的入口，我甚至幻想，她或许真是山中神女，怨我迟迟不回，或许是改了心意，不愿再见我。”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泣不成声。

　　而此刻的蝶生，早已如遭雷击。

　　赵旭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他固有的认知上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第一次毫无遮挡地、死死地看向赵旭的脸，那俊朗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沉稳而此刻布满泪痕的脸庞……

　　之前只觉得威严陌生，此刻却仿佛有一面无形的镜子碎裂开来，每一片碎片都映照出某种模糊的、令他心悸的熟悉感！

　　不……不可能！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巨大的冲击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他下意识地死死攥住手腕上的银镯，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看着赵旭痛哭失声的模样，那份跨越了十八年时光的沉痛与悔恨，真实得令人窒息。

　　理智冰冷地告诉他，这很可能就是真相，是他身世缺失的那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阿桑婶的欲言又止、母亲悲剧的结局，似乎都有了答案。

　　可是情感上，他像被抛入了惊涛骇浪，根本无法立刻抓住这根突然出现的、名为“父亲”的浮木。

　　这个人，是他的生父，却也是间接导致母亲惨死、让他背负“孽种”之名、承受了十八年孤寂与禁锢的源头之一？

　　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撕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翻腾，有得知真相的巨大震动，有对母亲悲剧命运的深切悲恸，有对眼前这个“父亲”十八年缺席的怨怼与茫然，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措手不及的、对这份突如其来血脉联系的微弱悸动。

　　他真的是我的……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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