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邪

　　宋碎的确晕了过去，一连几天，柳玉准没让他见人，自己也不曾过多时间在偏殿停留，其间宋碎是否醒过，几乎无人知晓。
　　偏殿内终日弥漫着安神香的气味，几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动静。
　　宋碎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但意识总像是漂浮在迷雾里，难以聚拢。“回不去了”这四个字如同梦魇般反复再反复地冲击着他。
　　系统也看清事实，知道此时不宜再谈起这件事，便暂且放下心里那些未说完的话，在宋碎短暂清醒的时间里尽可能地转移他的注意。
　　柳玉准每日会来片刻，总是悄无声息，而且很识相地挑宋碎在昏沉的时候来，以至于宋碎清醒时只留下柳玉准转身离开时一个沉默的背影。
　　他似乎在刻意保持距离，或许是给宋碎时间消化那日的冲击，又或许，是宋碎最后那突如其来的昏厥，也让他感到了无措。
　　真正清醒过来，是在一个深夜。
　　殿内只点了一盏宫灯，光线昏暗。宋碎睁开眼，只觉喉咙干得发疼，浑身虚软，但脑子却异常清明，那个事实刻骨铭心般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试着动了动，发现床边伏着一个黑影。
　　是柳玉准。
　　他竟就这样和衣伏在床沿睡着了，墨色的头发铺散开，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疲惫而安静，平日里那种装出来扮演赵羡的迫人的气势在沉睡中消散殆尽，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清冷。
　　宋碎静静地看着他，心情复杂难言。
　　恨吗？谈不上。
　　他这轻微的动作惊醒了柳玉准。
　　柳玉准立刻抬起头，眼中还带着初醒的朦胧，但在对上宋碎视线的瞬间，立刻恢复了清明，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伸手自然地探向宋碎的额头，“还有哪里不适？”
　　宋碎偏头躲开了他的手，这个动作让柳玉准的手臂僵在半空。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柳玉准缓缓收回手，目光沉静地看着宋碎，没有催促，也没有恼怒，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看来是好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宋碎撑着身子坐起来，长时间的昏睡让他四肢乏力，动作间带着明显的颤抖。他没有看柳玉准，目光落在殿内虚空中的一点。
　　沉默着。“柳玉准。”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我们谈谈。”
　　这是自那日之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这个名字，没有愤怒，没有挑刺，只是平静。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但是话已出口，便由不得任何人了。让他猜，让他想，让他意识到，我和他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柳玉准眸光微动，不语，反倒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宋碎面前。“先喝水。”
　　宋碎看着他执杯走过来，下意识坐直身子，那杯水真正举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接了过来。
　　他垂眸，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没有立刻喝。正当他准备将杯子凑近唇边时——
　　「宿主！等等！」系统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
　　宋碎动作一顿。
　　「有个好消息！我之前就想告诉你的，结果你当时……状态不好，我没来得及说！」系统的语速很快，像是生怕再被打断。
　　柳玉准敏锐地察觉到了宋碎那一瞬间的凝滞。他看到宋碎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仿佛心神被什么东西突然攫取。他眸色微沉，却选择不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心中疑窦丛生。
　　是什么，能让刚刚还死气沉沉的宋碎，出现如此细微的表情变化？
　　「什么好消息？」宋碎在脑海中追问，语气显得静默，在他这里似乎什么都称不上好消息这三个字了。
　　系统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兴奋：「我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特殊、极其稳定的信号桥接协议！是李同悲！他没有与我断开连接！而且竟然绕过了主系统的规则限制，搭建了一个单向的音频通道！就像……就像你们世界的语音通话！」
　　宋碎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通话？和李同悲？像打电话一样
　　「而且至少目前协议分析显示没有任何能量抽取或规则反噬！」系统快速回应，「这个通道似乎是利用了某种……漏洞，或者更高权限的遗留权限，纯粹是李同悲那边在维持和供能！我们这边只需要接受！宿主，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连接！」
　　现在？就在这里？在柳玉准的注视下？
　　扯蛋。
　　宋碎感到一阵眩晕，毫无准备的巨大冲击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水杯。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试图掩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这几乎是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撼。
　　柳玉准清晰地看到了宋碎脸色的明显变化和微微颤抖的手指。那不仅是身体虚弱，更像是在承受某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冲击。
　　他眸中的探究之色更浓，几乎化为实质的力量压在宋碎身上。他甚至上前了半步，声音低沉地唤了一声：“宋碎？”
　　宋碎没有回应。他全部的意志都用在对抗这巨大的信息量和做出决定上。
　　通话！和李同悲！这意味着他能亲耳听到来自那个世界的声音，能确认李同悲真的回去了，能知道……关于现实的一切！
　　他太需要了。需要那一点来自故乡的星火，需要那一点证明他不是完全孤独的证据。
　　但不会是现在。在柳玉准眼皮子底下，那种感觉太惊悚、也太过诡异了些！
　　他需要掩饰，需要转移柳玉准的注意力。既然系统带来的消息的确让他豁然开朗了些，那么……或许可以借此表演一番？
　　宋碎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情绪硬生生压下去，然后抬起眼，看向眉头紧锁的柳玉准。
　　出乎柳玉准意料的，宋碎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他预想中的崩溃或更绝望的神情，反而扯出了一个特别勉强又带着几分怪异，甚至可以说有点……滑稽的苦笑。
　　“咳咳”
　　宋碎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晃了晃手中差点洒掉的水杯，用一种试图轻松的语调说道：“刚才……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个挺搞笑的念头。”
　　柳玉准眸光一闪，没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但那紧扣着他细微反应的目光丝毫未松懈。
　　宋碎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不那么空白，带上一点自嘲的意味：“就突然在想，要是这时候，我‘哇’地一下吐出口血来，是不是特别像你们这里的那些话本子里写的，被负心汉气到呕血的苦命主角？”他甚至试图弯一下嘴角，但效果不佳，更像是在抽搐。
　　“……”
　　柳玉准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堆匪夷所思的话，他那准备好应对各种剧烈情绪的脸色不由得滞停了一瞬。他仔细审视着宋碎，试图从那故作轻松的表情下找出破绽。
　　宋碎趁着他这一瞬间的错愕，赶紧低头喝了一大口水，借着动作掩饰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和过快的心跳。
　　温水入喉，确实平复了干痛，也给了他继续装下去的鼓励。
　　他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这回语气自然了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微弱的调侃：“可惜了。身体不配合，除了头晕眼花，啥也吐不出来。白瞎了刚才那么多的情绪。”
　　他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刚才那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确实让他气血翻涌，假的是，他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柳玉准滚蛋罢了。
　　柳玉准依旧沉默地看着他，眼中的审视慢慢转化成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
　　宋碎这突如其来的幽默比他继续死气沉沉更显得不寻常。这绝不是一个刚刚得知灭天之坏消息的人该有的反应。
　　他是因为打击过大，开始胡言乱语了？
　　柳玉准辗转思考，道：“你饿了么？”
　　宋碎被他这突兀的问话弄得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尽管此刻他确实空腹，但他全部的注意力还集中在脑海里那个惊天的消息上，对食物提不起半分兴趣。
　　柳玉准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这诡异的对话进行下去。“几日未进食，需用些粥水。”他语气平淡，转身便朝殿外吩咐了一句。
　　命令被无声地执行。很快，一名内侍低眉顺眼地端着一碗温热的清粥进来，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又迅速退了出去，全过程都很丝滑，没有多余的动作。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碗粥氤氲出带着米香的热气。
　　柳玉准没有将粥碗直接递给宋碎，而是自己端了起来，用玉勺轻轻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递到宋碎唇边。他的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那双幽深的眼睛却始终锁在宋碎脸上，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
　　这举动让宋碎浑身不自在。
　　柳玉准可以说跟他表了白，所以现在他的靠近对宋碎来说无疑是最恐怖的东西。
　　“我自己来吧……”宋碎伸手想去接碗。
　　柳玉准手腕微转，避开了他的手，勺子依旧稳稳地停在他唇边，语气听不出波澜：“你的手在抖。”
　　宋碎一噎，他确实四肢乏力，端着水杯尚可，要稳稳地持碗用勺恐怕真的会露怯。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勺子，以及柳玉准那副不容拒绝的姿态，知道自己若再推拒，只会引来更深的怀疑。
　　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微微张口，含住了那勺温热的粥。
　　宋碎机械地吞咽着，心中飞速盘算。
　　他必须尽快让柳玉准离开。
　　一勺，两勺……柳玉准极有耐心地喂着，动作甚至称得上细致，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勺沿偶尔轻碰唇齿的细微声响，和弥漫在空气中无声的较量。
　　“够了。”
　　在吃了小半碗后，宋碎偏开头，低声道。
　　他需要结束这场折磨。
　　柳玉准动作顿住，看了看碗里剩余的粥，没有勉强，将碗勺放回矮几上。他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自然而然地伸手，想替宋碎擦拭嘴角。
　　宋碎猛地向后一仰，避开了他的碰触。这个反应过于迅速和激烈，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柳玉准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捻着素白的帕子，眸光骤然深沉，如同突凝的寒冰。他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宋碎，几乎压得宋碎几乎喘不过气。
　　完了。宋碎后知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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