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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
寒风渐止,日头向西沉去,落到屋脊上。光秃秃的枝丫上停满了歇脚的鸟雀。那斜阳红红的,像个油汪汪的咸鸭蛋黄儿。雪雁做完了手中的活计,正趴在窗边,心下不由想起老家高邮的老父老娘。年前,蜀地刚来了老爷的家书,说是身体调养一切都好,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带姑娘回扬州。转念又想,若是老爷身体康健了,兴许会到京城做官,那姑娘也不必回去了。于是自讨个没趣,又低头描那花样子,一边听旁边自家姑娘和漪姑娘闲聊。
黛玉见林芷漪笑而不语,更是有心打趣她,“以前我提沈公子,你还会恼我。现下都不恼了,也遮不住笑。我问你,可是心境不同在扬州那时了?”
林芷漪侧首笑笑,“若你这么问,那还真是。原本觉着盲婚哑嫁,我心里忐忑。又见沈家因我爹爹辞官、过世而疏远,遂未见面而对沈珣心生偏见。接触下来,却觉得他并非我先前猜想那样。为人正直,始终记挂过世的娘亲而与抛弃糟糠之妻的父亲不和,是个有情义的。”
黛玉一合掌心笑道:“看来你这婚事准成了!”
林芷漪噗嗤一笑,“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盼我嫁出去?待我嫁出去了,你可就少了一个伴儿!”
听她这般说,黛玉不免黯然惆怅起来,“谁说不是呢?虽我与你认识时间不长,可在扬州便觉投缘得很。莫说是你了,这里的几个姐妹,哪个到了年龄不要出阁?韶光就像这清溪流逝,拦是拦不住的。”
“怪不得连雪雁都说你见到个花儿落、叶儿枯的都能流泪。”林芷漪轻轻执起黛玉的手,眼神明亮,她指了指那溪畔桃树,“你看那树枝光秃秃的,上面那一点点花苞芽子,昨儿还没有,今儿风一暖,便陡然冒出来了。再过一月便是满树绯红;之后桃花落尽,树上没了这桃花景,可到了夏天就该结桃了;冬天的桃枝折下可插瓶中。哪一季都有景,怎么能只说春景好呢?你觉得桃花终究会落,很是可怜,那它便是可怜的;你若觉得桃花绚烂,开完还能结果,是圆满的,那它便是圆满的。一切都在心中的念头罢了!”
黛玉一怔,起初有些恍然,渐渐地琢磨过来,仿佛雨散见天青,春风驱寒意。
只听林芷漪继续喃喃道:“在老家也有好心肠的左邻右舍看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可怜,可我不这么想。我不是没了爹爹,而是我还有娘亲妹妹!我不是家道中落,而是曾为书香门第,能得清正家风教导;现如今还有好姐妹、友人二三,生意红火的铺子,兴许还能得一如意郎君,看看自己有的,便不觉那些缺了的遗憾。”
黛玉轻轻笑道:“漪姐姐,我现下不必担忧你了,你是个到什么境地都能把日子过好的人。”
“你也能如此。”林芷漪替黛玉将风拂面的发丝拢到耳后。
黛玉微微垂眸,心下迟疑道:“我……恐怕难以像姐姐这样。”她想起从扬州来之前,爹爹对自己的种种安排,还有给她讲很多人情世故的期盼,是盼她能自己立起来,万一哪天无人在身后,还能护着自己。可说起来不容易,做起来更不容易。
只听林芷漪道:“不能如此,也没什么,你不必觉得对不起谁。”
黛玉心下惊诧,她竟知晓自己此刻心思,不免有些感动又羞愧。
“你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我很喜欢也觉有幸能有你这么个妹妹。这么妙的一个人,不会只有我一人觉得你好。我会护着你的!”林芷漪笑得有三分狡黠,“还有我大伯伯、你外祖母、宝玉、湘云、凤姐姐……”
黛玉梨涡浅笑,心下阴云尽散。
“我们去梅园看看?”
“嗯。”黛玉点头应允。
梅园在离荣禧堂不远的一处院落外,一大半都是红梅,现下正是枝头怒放,清香扑鼻。
黛玉轻叹道:“我素爱白梅,可惜只在那沿着池塘的东南角,才种了几株。”
林芷漪笑道:“呀!原来玉儿妹妹你喜欢白梅,赶明儿我找惜春借些丹青颜料,把这红梅都给染成白的!”
“我看你不当嫁给沈珣的,倒是那冯紫麟,与你棋逢对手些,免得你欺负老实人了去!”
林芷漪故意嗔怪道:“刚刚还说向着我为我忧心呢,这会子就开始向着外人了?”
黛玉又气又笑,“你就知道打趣我!看我今日不去婶母那里告你的状!”
说着黛玉就要上来捏林芷漪的嘴,却不曾想被她灵巧躲过。那梅林花儿开得密,三绕两绕,又看见个人影。人影见是她们二人,此情此景竟是看呆了,手中书卷掉落在地上,慌忙想要捡起来,不料已经到了黛玉手中。
林芷漪见是宝玉,没想到他也在梅林,看来是在边赏花边看书,倒是挺有闲情雅致。
宝玉神色慌张,面色微红,急切着就想伸手将黛玉手中的书拿回来,但若这么做了,到底是失礼,只得眼神慌张,欲言又止。
林芷漪见他是这个反应,反倒对书的内容好奇了。黛玉随手翻了几页,先是面露微微惊讶之色,接着眉宇间似有欣喜,但很快便被不愉掩盖。
“怎么是半部?我瞧着字是写上去的,并非雕印,是你写的?”
宝玉抬眼一会儿看看黛玉,一会儿看看林芷漪,仿佛做错事一般,讨好求情道:“好妹妹,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去!”
黛玉叹了口气道:“你既晓得,往后便不要写了吧!”
宝玉见她虽然让自己不要写,但并未训斥自己不务正业,更没有贬低书中所写,心下不由感念。
林芷漪好奇,接过那书,随手翻了几页,发现竟然是本志怪话本,又是书生又是梅花仙子的,怪不得他要到这梅园中来。书页没有名字,后面还有几页是空的,看样子竟是宝玉亲手所写。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要么如沈珣一般早已中举,再求进士及第;要么如冯昭那般,得家族祖荫庇护,在京城禁军领一处体面差事。倒不是说写话本是多伤风败俗的坏事,只不过生在古代,又在这样的富贵之家,作为荣国府为数不多的几个爷之一,也怨不得贾政会对宝玉恨铁不成钢了。
不过就事论事,这话本她粗略看了几页,便觉辞藻浪漫奇幻,情节引人入胜。
林芷漪笑道:“是个有意思的故事!”
宝玉目光熠熠,惊喜问道:“漪姐姐竟这般觉得?你当真是我的知音!”话刚说出口,又觉失言,怕黛玉恼。不曾想见黛玉也依旧唇角浅笑,似乎也赞同林芷漪的话,并不驳斥。
林芷漪又道:“我知你藏着掖着是怕你老子、娘瞧见,说你不务正业。但你也别怪他们嗔你。若你上有能顶事的长兄,亦或能入仕的其他兄弟,你全当个富贵闲公子,想必舅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么大个家,总得有个爷们儿能顶事。是以你和兰哥儿都清闲不得。你父亲尚在朝中,待年岁大了致仕呢?谁来庇护这一大家子的女眷?她们可都是平日里待你很好的姊妹。”
宝玉一怔,似乎从未细想过这些事。只觉贾政让他读的那些圣贤书着实令他厌烦,不由慨叹,“漪姐姐,你肯认同我写的‘闲书’非‘闲书’,我便很高兴了。”
林芷漪笑道:“远有李白、苏轼,近有唐寅,皆是风流名士,精通诗书画又游历名山大川,早年也都求过仕途。读书考学与你爱的这些“闲书”本也不冲突,你莫要把劝你的话都当洪水猛兽了才是。不过,我也不像他们,把你看的这些,写 这些,当做洪水猛兽。送与我吧!”
宝玉和黛玉皆惊讶。
黛玉觉得不妥,还未来得及说,宝玉却欣喜不已,“好姐姐!你若喜欢,这书便送给你了!我定寻机续写。”
林芷漪将书卷握在手中,笑道:“我不放府里,拿到香舍去,来旺如今做了掌柜,什么书都爱看呢。”
宝玉欲言又止,起初听她说要这本书,心下高兴不已;又一听是送给香舍的掌柜伙计,顿觉没趣,那看店的能看懂什么?不过一想到林芷漪夸他写的故事好,想想便也还是愉悦。
“赶明儿,我要搬出去呢!”
宝玉大惊,“好端端的何故提此?是家里下人怠慢你了吗?你说与我!我去替你讨公道去!”
林芷漪抿嘴一笑,“哪就能有人欺负我?府里都待我很好。我和娘本来就打算开春在京城置办个落脚的地儿。姑苏老家是没什么可牵挂的亲戚了,如今香舍生意红火,分家产的银子加上,也能置办个小宅院。可巧前日,我那自幼定了亲的沈家主母柳夫人,遣了人过来与我娘说,要接我们一家去沈家住呢。”
黛玉本来听后又惊讶又难过,更是不解,听她这么一说,心下顿时了然,却仍是忍不住嗔怪吃醋道:“我看不是沈家老爷夫人要接你过去,是有的人相思成疾吧?”
宝玉也知林芷漪是与沈珣定了亲,上次在西山还有保宁侯家,也见过沈珣一两面,知晓他是个满腹诗书的翩翩君子,更生得容貌出众,自己站在他面前简直羞愧。如此神仙公子,倒也和漪姐姐般配。所以初听惆怅,现下又恭贺起来,“漪姐姐打算何时与沈家大哥成婚?”
林芷漪并未否认,一笑道:“听父母之命。不过娘说,只是定亲,没有成亲,住到沈家不合规矩,说起我们正要买宅子。也是巧了,柳夫人说知道一处宅子,离得不远不近,又可照应,倒是合适。”
黛玉颔首,“这下好了,你去香舍更方便了。”
“是呢!可巧那宅子离香舍很近,我倒真可以每日都去看看。我娘并不拘束我,也能常来看你。”
黛玉笑道:“依我看,你就是因为想去照看店里香露生意,才答应搬出去的吧!当真是掉进钱眼里,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妹妹?”
林芷漪拍了拍黛玉的手背,“怎么没有?赚了的银子都给你!”
黛玉故意嗔了一眼,背过身去,一副不信的样子。
林芷漪又笑道:“我香舍出的每一瓶新香露,定先送你手中。”
黛玉点点头,“这倒是可以有。”
宝玉忙道:“好姐姐,也舍我一点儿吧!”
林芷漪笑眯眯,“你鼻子灵,成品就不与你了,做成之前,你可得帮我出点主意。”
宝玉拍手叫好:“这个我可愿意极了!”
择了个能搬家的好日子,林芷漪便和乔氏一起与史老太君道了别,说明了缘由。虽贾母不舍,再三挽留,到底晓得林芷漪和沈家哥儿有婚约,若是出嫁,也没有从亲戚家出嫁的道理,便吩咐下人务必帮着一道安顿好,又让凤姐跟着看看有什么缺的,就手给补上。
柳氏推荐的宅子不大,地段却很好,就在离香舍不远的街后头,闹中取静,正中林芷漪下怀。不过她知道,更中柳氏下怀的是,这小院子隔壁便是沈珣的别苑。沈珣与沈良不睦,就常去别苑静心读书。
上元节之后,她便和沈珣提前通了气,让家仆去京中转,刻意叫柳氏下人听说她们要在京中置办或租个小院子。柳氏极力推荐此处,又怕她们不愿意,刻意压低了宅子价格。既能少花银子买宅子,又能离香舍近,林芷漪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春寒未尽,院中梨树已鼓起花苞。她抬头望去,正见隔壁小楼上拿着书卷的沈珣。二人目光交汇,林芷漪颔首笑了笑,沈珣也默契地笑了笑。
凤姐正指点小厮搬东西,这时,墨香站在门口通传道:“太太,沈家夫人那边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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