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日暮
　　长亭
　　老牛载着耕作一天的老农渐行渐远，夕阳也即将收回最后的余辉，长亭送别的人已各奔一方，余下这寂寂的亭子和亭子中坐着的那个少年。
　　少年在吹笛，笛声萧萧，似是一天光景最后的挽歌，暮光瑟瑟，似是对笛音最后的留恋。周围已无听众，少年却兀自把笛音吹得嘹亮而热烈，因为他知道，听众正在来的路上。
　　哒哒哒
　　蹄声由远及近，却在长亭两仗开外停住，后慢慢趋近。
　　少年仍坐着吹笛，这一曲离殇尚未吹完，即使等的人已到来，但送的人怎能不将心意吹尽呢。
　　左秀阴冷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接着扫向少年手边的剑，那不是什么名器，但少年既已带上了它，必然是不输名器的利器。
　　“帝师久候了。”
　　宋翾吹完曲子，这才拿剑起身出得长亭，看着马上的左秀师徒，淡笑道：“能等到左大侠这等人物，再久也是值得的。”
　　左秀鼻中一哼，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出手从不用武器，看来今日左某有幸劳帝师破例了。”
　　宋翾道：“左大侠非庸碌之辈，自然值得我出剑。”
　　左秀道：“这么说来，帝师是要杀左某了？”
　　宋翾含笑道：“若是能杀了左大侠此等名家，我这一身武学也算没有白学。”
　　凡璋已把手搭向背后长匣，浑身蓄满劲气，这气劲颇为强烈，令宋翾不由也看了他一眼，但也只看了一眼。
　　左秀冷笑道：“我听澐王说你乃宋廻胞弟，就知你定会杀我灭口。”
　　“非也。”宋翾和气慢声道，“我为报仇。”
　　“为谁报仇？”
　　“顾家二十一口。”
　　左秀仰天大笑道：“这天下之人人人皆可为顾家报仇，唯有你最无资格！”
　　宋翾看向手里的剑，语气依旧和气，却已携带丝丝杀意，“左大侠试过我的剑，就知我有无资格。”
　　“狂妄！”凡璋一语既出，已拔刀在手。那刀不长不短，不宽不窄，规规矩矩，吸引人目光的是刀的颜色，通体暗黑，连刀锋都呈现一种幽冷的暗，却在暗色中有一抹黑暗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冷亮，照得人心生戚戚。
　　“何须我师父出手，让我来会你！”
　　凡璋自小跟着左秀长大，虽称左秀为师父，修习的却是凡重安的浮苍刀法，这浮苍十式以冷酷迅疾闻名，当年与凡重安交手后还生还的人提起此刀法无不色变，称之为“三更未到，黄泉已至”。凡璋虽向来气盛，自昨日羊肉铺见宋翾出手，这时也不敢轻敌，一出手便是开天问道的一式——夫天地何清！
　　宋翾看着迎头劈来的一刀，只微微侧了侧脸，似是对这一式充满疑惑，他无甚反击，却见凡璋忽在空中一个翻滚，叮地一响，就见刀身火光一闪，凡璋落足后反背朝宋翾面向左后方。
　　左秀一皱眉，就听凡璋冷喝道：“何方宵小！敢背后偷袭！”
　　此时天已黑尽，长亭淹没在黑暗中，只灰扑扑地露出大概轮廓，散发着一种离愁的幽暗。却在凡璋面对的方向，一抹影子慢慢清晰起来。
　　那人穿的是一件黛青色的外袍，可偏偏在暗夜中呈现出那颜色绝不可能呈现的亮泽，尤以面中最甚，一张如琢如磨的面容便纤毫毕现，即使在萧冷长亭，也生出一种世间尊繁的盛况。
　　“是你？”凡璋牙关一咬，一双眼已现杀机，“你是谁！”
　　你是谁？为何我见到你总有挥之不去的熟悉？凡璋每一次见到此人，都在心中自问，可没有答案，那今夜就寻个答案吧！
　　宋翾却微笑道：“萧兄来得正好，这书生就交给你了。”
　　凡璋冷冷道：“你别急，我料理了他，你也跑不了！”
　　宋翾却不再看向那边二人，转向左秀道：“左大侠，出手吧。”
　　噌！
　　赤虹剑一出鞘便红光乍现，将逐渐包围过来的黑暗撕开一道裂口。
　　名剑果然不虚传！
　　宋翾也出剑了，他的剑不是名器，但清华锋锐却不弱赤虹剑，一道白光正对上那道红光，呼地一响，二人蓄之于剑的劲气已隔空碰上了，接着砰地一炸，气劲四散，直震得二人衣袍鼓张，发须飘飘。
　　左秀目中闪过一抹阴狠，一提手中赤虹剑，以无鞘剑派‘破九式’中的“破风式”朝宋翾刺去，只见原本已四散的劲气竟被这剑气凝聚，如巨龙般直击宋翾心门。
　　宋翾面露赞赏，这左秀人格有失，剑术倒不是虚名，当即不敢大意，手中利剑画出一个弧，卷起一道漩涡，欲将巨龙吞噬。
　　左秀剑锋一转，“破壁式”横扫而去，如有开山之利将漩涡一劈而散，紧接着，“破江式”“破云式”接连使出，将宋翾困在铺天盖地的剑气中。
　　天上本还有一弯清月，这时已被乌云遮盖，使得黑夜越发浓稠，长亭周围暗沉一片，人物难辨，唯有呼啸的风和不时交击的剑鸣。
　　左秀见宋翾已被困住，不由得意道：“本门这‘破九式’可还入得帝师之眼否？”
　　听不到回答，左秀又刺出一剑，这一剑却不似先前遭受阻击，只听噗一声，似是刺进了□□之中，左秀一笑，“狂妄小儿，就这点本事，还想替人出头？不怕告诉你，就是顾翛亲自来了，不过也是为顾家黄泉之下添丁进口罢了！”
　　话音一落，却感到手中赤虹剑一颤，不由眉头一皱，欲收剑再刺，却被一股力量黏住，却见一道清华自剑气中破出，光耀刺眼，就在这亮光中，少年白面黑衣绰立其间，二指之间赫然捏住的正是赤虹剑。
　　宋翾面带笑意道：“无鞘剑派的‘破九式’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剑法，若不是在下有幸习得云机剑宗门的一招‘叩山问海’，只怕真就被左大侠毙于剑下了。”
　　左秀大惊，云机剑宗门早在十年前就已宣布关山闭门，再不问江湖事，这也是因为无鞘剑派掌门风子玉曾与剑宗门继承人夫峦有过一场比斗，夫峦以半招败在风子玉手下，当即断指而去，此后剑宗门便宣布退出江湖，这十年来果真再不闻其踪迹，这少年是怎么习得剑宗门剑术的？又怎知唯有‘叩山问海’能破‘破九式’？
　　宋翾不再多言，两指蓄劲一弹，赤虹剑‘嗡’地一偏，宋翾手中利剑已直刺左秀心口。左秀大骇之下团身一避，剑难回挡之时，他左手攥拳，水流蛇行般迎向宋翾。
　　水行拳！
　　宋翾眼色一沉，“左大侠与海大侠竟是这般知交好友，怎忍心他死于异族之手？”
　　左秀不答，他已无多余力气作答，一拳后赤虹剑回环，与再度刺来的剑叮地一碰，左秀借力滑地退开，宋翾紧追而至，直抹其咽喉。
　　左秀不愧为身经百战的老江湖，生死关头，他抬臂一挡，拼却一条手臂之险，整个人极狼狈地在地上一滚，虽避开要害，却也被一剑刺穿手臂。只听得左秀闷哼一声，剧痛之下顾不得大侠身份，只为求活，只见他双腿拼力剪向宋翾下盘，如虫翻斗撞向宋翾下腹，这一套竟是不讲章法的街头恶斗。
　　宋翾本可再击而杀，却撤身退开一尺之距，目冷面寒地道：“我给你一次机会，拿起你的剑，以剑客的身份与我决一生死！”
　　左秀挣扎起身，他在江湖中受人敬仰，一向以朴素净雅示人，这时一身衣袍早已脏污不堪，手臂伤口汩汩涌血，面色惨白，像这等命悬一线的时刻在他来说，已多年未有了，一时心头惧骇，竟是气息紊乱，好一刻说不出话来。
　　凡璋已堪将浮苍十决使完，却始终未伤得眼前之人分毫，他越打越发心惊，到了眼下，已是疑惑大于惊诧了。
　　为何他每出一招，似都在眼前之人的预料之中，偏生眼前之人像是只对他手中十决刀感兴趣，每每可还击时却都不出手，只一味叩敲着十决刀，到了此刻，最后一式‘南山欲晚，青峰难靖’使出之后，十决刀已被萧慕蔺扣在手中。
　　他一双清润的眼注目在刀身上，指腹轻触，面露探究，凡璋似是明白了什么，手上一松，退到一边问：“你是谁？”
　　萧慕蔺将十决刀反复研摸了有顷，似喜似撼道：“果真是假的。”
　　凡璋切齿再问：“你到底是谁！”
　　萧慕蔺终于将目光转向凡璋，仔细盯着书生眉眼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倒真有几分相似。”
　　凡璋一怔，接着秃然一笑，多年猜疑于此刻撕开蒙尘，明白坦然地呈现在他面前，他早有准备，却不由得感到茫然与虚空，眼朝夜空一递，无力得再难发出一个音节。
　　二人谁也不再说话，都默默地各理思绪，好有一刻，凡璋开口道：“你动手吧。”
　　萧慕蔺摇了摇头，双手将刀奉还，凡璋冷冷一瞥，“杀我，毁刀，否则，来日我便是你悔之不及的后患！”
　　萧慕蔺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毁刀，此刀虽不是十决刀，却是上等寒铁铸造，是好刀。”
　　凡璋道：“但我却要用此刀杀你。”
　　萧慕蔺道：“你杀不了我。”
　　凡璋冷笑道：“你若放过我，此后我定勤修武技，有朝一日，定能杀你！”
　　萧慕蔺问：“为何一意杀我？”
　　凡璋寒声道：“这世上只能有一个凡璋！”
　　萧慕蔺想了一下，定定地道：“我已是萧慕蔺，你自然就是凡璋。”
　　凡璋沉默顷刻，目光落在十决刀上，这把刀自打十二年前师父找到他，说他是凡璋的那天开始就一直跟着他，在他眼里，这就是十决刀，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即使在那常年雪埋的地方，流言如藏在积雪严冰之下的冷意，令他无一刻安生，可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身份，他越加意志坚定，将传闻中父亲的悍勇果决刻进骨血，他努力练刀，日日不辍，直至成为门中少有敌手的杀刃，也终获得师父一句“大哥后继有人”之赞。
　　这些年，无论有过多少次怀疑、生出过多少次探究之心，可当真相真的呈于眼前的一刻，他更加笃定他就是凡璋，只能是凡璋！
　　就算别人说他不是，他自己已是了。
　　凡璋伸手接过刀，收回刀鞘，起身欲走，又道：“下次再见，我定逼你出手。”
　　萧慕蔺顿了顿，道：“你悟性很高，刀法别具一格，只是受限于所谓的规律顺序，遇到熟悉这套刀法的人，自然容易败下阵来。其实浮苍十决本无规律，你心中所想便是规律，若再寻得相得益彰的心法引路，超越前人未尝不可。”
　　凡璋凝定片刻，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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