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意

　　过了几日，终于传来云麾将军重挫敌军宛人退兵的消息，这场持续一个半月、近三年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事最终以大宛惨败收场。

　　绥州城百姓一个个欢欣鼓舞，沿街商铺纷纷张灯结彩庆贺起来。

　　季云意也不由得松开了紧蹙的眉头。

　　大军是在下午回程的，绥州百姓无不夹道欢迎，队伍当中那一人面覆狰狞面具，身姿挺拔。

　　酌春风里也因此空无一人。

　　季云意趁着这个空当带着丫鬟在院中晒起书来，经过一冬的书籍多少有些潮气。

　　秋桑亲眼看着自家小姐这段时日以来的愁眉不展，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她自然明白季云意的心思。

　　“小姐，云麾将军凯旋而归，听说城中几乎所有百姓都去了，十分热闹，您不去瞧瞧吗？”

　　季云意翻着书页的手微顿，是啊，为什么不去瞧瞧，担心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可是看了又怎么样呢？若是受伤，他军中自有医术精湛的大夫为他疗伤。

　　况且经过那夜之事，她又该以什么身份去见他？

　　她独自思量了许久，秋桑见她这幅入神的模样，叹了口气静静在一旁接着晾书。

　　良久，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藤椅移动的声响，转身一看，便见自家小姐已然走出院门。

　　秋桑蓦地扯开一抹笑意，暗暗摇了摇头。

　　游行队伍在城中大街，距离酌春风不过隔了一条小巷。

　　一开始，季云意只是踩着青石板慢慢走着，接着步子却不由得逐渐加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她头一回觉得家门口的这条小巷如此漫长，看着前方巷口传来的热闹声响，她的心情也变得激荡起来。

　　终于，她来到了巷口。

　　大军队伍还未走到此处，但是百姓已将这处围得水泄不通，季云意只能站在人群外围朝远处张望。

　　很快，整齐有力的马蹄嗒嗒声慢慢传来，随着距离的拉近，战士行动间铠甲的摩擦声也清晰地传来过来。

　　百姓的欢呼声突然爆发，季云意吓了一跳，继而也变得有些兴奋，她还是头一回怀揣着如此紧张又期盼的心情，如同许多其他百姓一般踮着脚看向那队逐渐靠近的大军。

　　大军慢慢行来，领头之人穿着玄甲，带着鬼面，区别于随行将士。

　　他端坐马上，身姿挺拔，似是经历多了这样的场景，他的动作不急不缓，按照稳定的节奏慢慢穿过这段路程。

　　许是季云意站得太靠后，隐在人群中，他的眼神甚至都未往这边落过。

　　季云意不觉得有什么，仍是专注地看着。

　　只是看得越久，她越感觉到不对，那人的身形，似乎......不太对。

　　难道是，受伤了？

　　可是受伤也不应该会影响一个人通身的气质。

　　还是说，他出事了？

　　季云意想到那个可能，心中顿时一片惊骇。

　　随着大军的远去，围观的百姓也纷纷随之跟了上去，大街顿时冷清下来，只余她一个惶然无助地站着。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她抬头望去。

　　是一匹纯黑的骏马，而马上之人身着白袍，伏低身子扬鞭策马，衣摆与发丝恣意飘扬。

　　季云意愣愣看着，随着距离的拉近，她的眼睛蓦然瞪大。

　　来人转瞬即至，随着一声厉喝，骏马堪堪在她面前停下，马上之人伸出那只宽厚的大掌，清朗的话音中含着笑意：“随我去个地方。”

　　季云意怔怔地看着男子，眼中带着惊讶和茫然，可是右手却下意识覆了上去。

　　男子猛一使力，季云意身子顿时腾空，再一回神人已坐于马上。

　　苍朔倏然搂紧女子的细腰，嘴角弯起一抹笑意，扯着缰绳让马掉头，再一扬鞭，一人二马顿时往城外奔去。

　　猎猎风声中，许久才传来二人的对话。

　　“我们去哪？”

　　“去看风景。”

　　“城中那个‘将军’是谁？”

　　“穆晨。”

　　......

　　两人一马穿过城门，沿着大路，一路跑过平原，爬上山坡，径直往高山而去。

　　正是春末夏初之时，青绿的山坡上开满了黄的、紫的、白的花儿，一片连着一片，在清风的吹拂下如波浪般起舞。

　　马儿踏过野花，风中飘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季云意只觉畅快极了。

　　接着他们爬上了山坡，经过了成片苍翠的松柏，马儿越过最后一道缓坡，他们便到了目的地。

　　季云意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景象，群山起伏绵延，仿佛巨人的脊骨横亘在天地之间。

　　不同于南方山水的秀丽婉约、青翠欲滴，此处的山更多的是灰褐的岩壁和深绿的松柏，是一种此处独有的磅礴大气、苍凉壮阔。

　　群山之上是缓缓西沉的金轮，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

　　再往北看，季云意看到了一片气势恢宏的城楼，她带着困惑看向了一旁的苍朔。

　　后者解释道：“那便是兴云关，是抵御宛人入侵西玄的第一道关卡。”

　　季云意回过头去，看着巍然矗立的关城，在这春日的暮色中，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静静守护着西玄的国土，她心中不由感慨，原来这便是天下第一关。

　　金轮附近逐渐聚起了几层淡淡的绯色云霞，随着时间流逝，可以预见金轮落山之时的绚烂景象。

　　“这里真美，”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声，“你怎么会想到带我来这？”

　　她好奇地看向了身旁的男子。

　　苍朔看着被余晖笼罩的女子，显得梦幻柔美，他的眼神不由变得温柔：“你之前提过，来这是为了游览不一样的山水。”

　　季云意怔了一怔，恍然想起这只是自己当初随口一提的借口，他亦知是借口，却仍是带她来了。

　　“谢谢你。”

　　苍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浅笑，季云意忽然便红了脸颊，她移开了视线，假作自己还在赏景。

　　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夕阳下山还有一会儿，我们不如坐下来看。”

　　季云意回头，只见苍朔已将身旁一块空地让出。

　　男子席地而坐，少了些往日深沉逼人的气势，多了些恣意儿郎的潇洒，季云意默默坐了下来。

　　晚霞愈加厚重，颜色也已变成更加艳丽的橙红。

　　“过段时间，我想去府上拜访下伯父伯母。”苍朔突然出口。

　　季云意一怔，原本弯着的唇角渐渐扯平：“为何？”

　　“你我既已行了周公之礼，合该成婚——”

　　季云意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了一旁，平静开口：“若是因为解毒一事，将军大可不必做到这种份上。”

　　“将军于我有数次救命之恩，而当时将军性命危在旦夕，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我是自愿为将军解毒的，还请将军不要再提此事。”

　　女子声音轻柔中又带着一丝坚毅，苍朔一下子有些怔然，下意识说道：“时下女子最注重贞洁，何况你与我已有了肌肤之亲......”

　　苍朔发现，自己每说一句，女子纤细的臂膀便强硬了一分，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将军应当知道，我是个和离妇人，经历之事远非寻常女子可比，将军不必过于介怀。”

　　女子的声音冷静清晰，话语逻辑清晰，听起来很让人信服，可是若没有此前他对女子的了解，苍朔怕是真的会信了她的话。

　　每次二人独处时她在他面前那全然信赖放松的姿态，误会他与柴茹有私情时刻意的疏远，以及面红耳赤的那一晚时她眼中绵绵的情意......苍朔不信，她对自己没有感情。

　　只是此刻她像是急于撇清他们的关系一般，苍朔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于是默默分析起他们刚刚的对话来。

　　想了许久，苍朔忽然明白过来。

　　他缓缓开口：“我十五岁便开始征战沙场，如今已七年之久。”

　　“皇兄常常劝我娶妻生子，我以大丈夫当先立业后成家为由三番两次搪塞了过去。实际上是我见惯了沙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明白生死不过一瞬间，我尚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何能娶一妇人，置于后宅，让她整日为我担惊受怕。”

　　“在此次出征之前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想法，但是两日前，单于鸿的大刀砍向我的时候我的想法突然改变了。”

　　“我当时已是强弩之末，稍一懈怠便会死于他的刀下，可是我知道，我要回来见你，我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迫使我急速侧身，躲开了这致命一击。”

　　听到这里，季云意倏然转身看向了他，眼中带着担忧，光想想那个场景她便知道当时有多么危险。

　　“放心，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苍朔朝她安慰地笑笑。

　　“就在那场战役结束的晚上，我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太过懦弱，如何能因为恐惧就拒绝了唾手可得的幸福。”

　　“我很早就喜欢上了一名女子，只是当时的我自己并不知晓，只是知道自己喜欢和她相处的每一段时光......后来我发觉了自己的心意，可是因为我还未实现自己的抱负，我选择了逃避。”

　　“如今尽管抱负仍未实现，但我却不想有一天意外降临时自己抱着遗憾死去。”

　　苍朔将自己的心路历程娓娓道来，只因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有过被男子背叛的经历，恐怕不会轻信他人。

　　他转头看向一旁愣住的女子：“云意，请原谅我的懦弱。”

　　被他叫到的季云意抬头望向了男子，眼神却有些躲闪，他说的女子真的是她吗？

　　苍朔见她没有说话，接着道：“我承认自己是个重礼法的人，会因为夺了一个女子的贞洁而将其娶为妻子，但我从没有通房妾室。中毒一事是个意外，可若不是因为喜欢，我也不会接受你为我解毒，云意，你可能明白？”

　　不能更明白了，季云意的脸颊瞬间爆红。

　　心中坚硬的城防轰然倒塌，早在苍朔说出喜欢自己的那一刻便是如此了。

　　原来他不是因为责任而要求娶自己。

　　原来他也早就对自己有意。

　　她还处于混沌的状态中，苍朔已走到她的跟前，牵起了她的手，季云意慌然抬头，撞进了男子深邃的眼中。

　　“今后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可能是男子的话音太过柔和，也可能是他充满情意的眼神太具有诱惑力，季云意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等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后，顿时羞红了脸。

　　苍朔看着女子绯红如海棠花般的脸颊，心神一动，将人拥入了怀中。

　　夕阳早已落下，天际漫开一片朦胧的雾紫色，像是打翻了幻梦的染料。苍朔的指尖摩挲过她的腕骨，缓慢而坚定地扣入她的指缝。

　　两人赶在闭城前回到了城中，苍朔将人送到了院门外，才发现门口候着一人。

　　“将军，京中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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