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晨光熹微，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气息，穿透薄雾，洒在安静的校园里。何闻野比平时醒得更早，胸口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反复演练着昨晚和宋予执商定的简单计划。早餐桌上，宋予执依旧沉默，但何闻野注意到他喝粥的速度比平时稍快，握着勺子的手指也微微用力，泄露了一丝并不平静的心绪。

　　两人出门时，天色尚未大亮，街道上行人稀少。公交车上空荡荡的，他们并排坐在老位置，谁也没说话。何闻野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蒙着一层晨露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宋予执则低头摆弄着魔方，还原，打乱，留下错位，周而复始，清脆的咔哒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走进校园，离晨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教学楼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值日生和早到的学霸。空气里飘荡着打扫后的淡淡水汽和书本纸张的味道。

　　“你去教室放书包。”宋予执在楼梯口停下，低声对何闻野说，“然后到学生会办公室旁边的开水间等我。”

　　何闻野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自己班级。教室里空无一人。他将书包塞进课桌，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他摸了摸校服内袋——里面装着一个小巧的、用来装小植物标本的透明塑料夹，这是他昨晚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打算用来“不小心”弄湿或夹坏照片的东西。计划很粗糙，甚至有些幼稚，但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在有限时间内制造“意外”的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

　　他定了定神，走出教室，朝着学生会办公室方向走去。走廊里很安静，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去大半。开水间在办公室斜对面，是一个不大的隔间，里面放着两台饮水机和一个洗手池。何闻野走进去，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更冷静些。镜子里的少年，眼神有些紧绷，但还算镇定。

　　没过几分钟，宋予执的身影出现在开水间门口。他已经脱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一个淡蓝色的文件夹，看起来就像个一大早来学生会处理事务的模范学生。他对何闻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学生会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但似乎没人。宋予执抬手敲了敲门，等了两秒，推门进去。何闻野紧跟其后，心脏跳得更快了。

　　办公室不大，几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靠墙立着文件柜。那个装着沈千恒物品的纸箱，还放在昨天那个角落。

　　宋予执径直走向靠窗的一张桌子，那里堆着一些竞赛资料。他放下文件夹，开始一本本地翻看，动作自然，仿佛真的是来核对资料的。何闻野则显得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附近，目光迅速扫过办公室——确实没人。他悄悄挪动脚步，靠近那个纸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何闻野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和宋予执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手却快速伸向纸箱底部。指尖触碰到那个牛皮纸信封的粗糙表面，他心跳如擂鼓，快速将其抽出，借着身体的遮挡，迅速打开。

　　照片还在。他一眼就看到了最上面那张火灾现场的照片，背面朝上，那行稚嫩却恶毒的“他们活该”在晨光下清晰刺目。怒火和寒意再次窜起，但他强压下去，抽出那张照片，飞快地将它夹进带来的透明塑料夹里，然后用力一折——塑料夹边缘很硬，照片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他接着将夹着照片的塑料夹“不小心”碰倒了旁边半杯不知谁留下的、早已凉透的茶水。

　　淡褐色的茶水迅速浸湿了塑料夹和里面被折过的照片。何闻野低低地“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拿起被浸湿的一团，照片已经湿透、皱起，背面那行字迹在茶水的晕染下变得模糊难辨。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和慌张，看向宋予执。

　　宋予执闻声转过头，看到何闻野手里的狼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步走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的声音带着点责备，却并不严厉，伸手接过那团湿漉漉的东西，包括塑料夹和里面报废的照片。“这是……什么？”他做出疑惑的样子，看向纸箱，“沈学长的东西？”

　　“我……我就是想看看箱子里还有什么，不小心碰倒了杯子……”何闻野小声解释，表情懊丧。

　　宋予执没再说什么，只是将湿透的照片和塑料夹拿在手里，又瞥了一眼纸箱里其他完好无损的照片和物品，然后走到办公室的垃圾桶旁，将那一团丢了进去。“湿透了，字都看不清了，没用了。”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学生会的另一个干部和一名老师走了进来。

　　“宋予执？这么早？”那干部看到宋予执，有些惊讶。

　　“王老师让我核对这些竞赛资料。”宋予执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语气平静。

　　“哦哦，辛苦了。”干部点点头，又看向何闻野，“这位同学是……？”

　　“我弟弟，过来帮我拿点东西。”宋予执面不改色地回答，极其自然。

　　何闻野赶紧站直身体，对老师和干部点了点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闯祸”后的窘迫。

　　老师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走到自己办公桌后坐下。那干部也开始忙碌起来。

　　宋予执迅速将手里的几份资料装回文件夹，对何闻野道：“走吧，资料核对完了。”

　　何闻野如蒙大赦，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学生会办公室，直到拐过走廊弯角，远离了那扇门，何闻野才感觉堵在胸口的那股气猛地一松，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宋予执的步伐依旧平稳，只是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带着何闻野走到一个无人的楼梯拐角，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何闻野，眼神里带着询问。

　　何闻野用力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成了。照片湿透揉烂了，字迹肯定糊了。”

　　宋予执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眼底深处那抹紧绷的锐光缓和了些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似乎想拍一下何闻野的肩膀，动作到一半却顿住了，转而将手插回了裤袋。

　　“回教室。”他低声说，转身下楼。

　　何闻野跟在他身后，看着宋予执挺直的背影，心里那点紧张和忐忑慢慢被一种奇异的、并肩完成一件“大事”后的踏实感和一丝隐秘的兴奋取代。他们成功处理掉了那张带着毒刺的照片，在别人眼皮底下，完成了一次微小却意义不同的“反击”。

　　晨读课开始，教室里书声琅琅。何闻野翻开语文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阳光已经完全驱散了晨雾，天空湛蓝高远。校园广播里传来轻快的晨间音乐，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充满生机。

　　课间，顾闻衍一瘸一拐地蹭过来（脚伤未愈，但已能行走），撞了撞何闻野的肩膀，挤眉弄眼：“嘿，早上看你和你哥一大早就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何闻野心里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鬼鬼祟祟，我哥去学生会核对资料，我帮他拿东西。”

　　“哦——”顾闻衍拉长了调子，显然不信，但也没追问，只是笑嘻嘻地说，“下午篮球赛对十班，来看不？给小爷我加油助威！虽然我暂时不能上场，但可以当啦啦队队长！”

　　何闻野被他逗笑了：“行，一定去。”

　　沈千恒退学带来的震动正在被日常迅速覆盖。课间走廊里的议论话题已经变成了即将到来的月考、周末新上映的电影、还有下午的班级篮球赛。何闻野和宋予执之间那点微妙的关联，在大多数人眼里，不过是“重组家庭兄弟”之间比普通同学稍近一些的关系，并未引起过多特别的关注。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被临时改为篮球赛动员和准备时间。七班对十班的比赛是年级联赛的焦点战之一。虽然顾闻衍这个主力缺阵，但七班士气不低。何闻野也被拉去帮忙搬运饮料和看管物品。

　　篮球场边很快聚集了不少人，不仅有七班和十班的，还有其他班级来看热闹的同学。气氛热烈喧闹，充满了青春的荷尔蒙和活力。何闻野抱着几瓶水站在场边，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他在球场斜对面的树荫下，看到了宋予执。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靠着树干，手里依旧拿着那个魔方，目光似乎落在球场上，又似乎没有焦点。他与周围热火朝天的氛围格格不入，像一幅静默的剪影。偶尔有女生红着脸偷偷看他，却没人敢上前搭讪。

　　何闻野的心微微一动。他拿起两瓶水，穿过人群，走到宋予执身边。

　　“哥，”他将一瓶水递过去，“给你。”

　　宋予执似乎才注意到他，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递过来的水瓶上。他没有接，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用。”

　　“拿着吧，天热。”何闻野坚持，把水塞进他手里。指尖相触，宋予执的手有些凉。

　　宋予执没再拒绝，拿着水，目光重新投向球场。比赛已经开始，哨声、呼喊声、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你不去看？”宋予执忽然低声问，眼睛依然看着球场。

　　“等会儿去。”何闻野站在他旁边，也看向球场。七班开场打得不错，气势如虹。“顾闻衍在那边当指挥呢，比上场还激动。”

　　宋予执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树荫下，看着不远处喧嚣的比赛。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何闻野能闻到宋予执身上极淡的、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秋日草木的气息。这一刻，没有沈千恒的阴影，没有火灾的回忆，没有那些沉重的秘密和谋划，只有校园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场球赛，和身边这个人安静的陪伴。

　　一种平静的、近乎暖洋洋的感觉，缓缓流淌过何闻野的心田。他悄悄侧过头，看着宋予执专注（或者说放空）的侧脸。阳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跳跃，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握着水瓶的手指，放松地垂在身侧，魔方不知何时被收了起来。

　　似乎是感觉到了何闻野的目光，宋予执微微偏过头，对上他的视线。何闻野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耳根一热，连忙转回头看向球场，假装认真看比赛。

　　宋予执看了他几秒，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他也转回头，拧开何闻野给的那瓶水，喝了一小口。

　　比赛进行得很激烈，比分胶着。场边的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何闻野的心思却有些飘忽。他想起早上在学生会办公室的紧张，想起照片背面那三个字带来的寒意，想起此刻身边这个人难得的、近乎松弛的静默。那些黑暗的、沉重的部分，与此刻阳光下喧闹平凡的校园生活，如此割裂，却又如此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们此刻真实的人生。

　　而他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站在他身边，分享一瓶水，一片树荫，和这场与他无关、却又因为他而变得有些不同的球赛。

　　最终，七班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比赛。场边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顾闻衍拄着临时找来的拐杖，在场边激动地大喊大叫，比自己上场赢了还高兴。

　　人群开始散去。何闻野看向宋予执：“哥，回家吗？”

　　宋予执点了点头，将喝完的水瓶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两人再次并肩，走向校门。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公交车上，依旧拥挤，依旧安静。但何闻野觉得，这一天的沉默，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少了些沉重和紧绷，多了些……尘埃落定后的疲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并肩走过一段路后的亲近感。

　　回到家，何雯已经做好了晚饭，笑着问何闻野球赛怎么样。何闻野兴致勃勃地讲了几句，宋予执安静地吃着饭，偶尔在何雯问到时，简短地应一声。

　　夜晚，何闻野坐在书桌前，没有立刻写作业。他拿出那个空白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想了想，写下：

　　“晨，与宋予执处理照片。成功。篮球赛。与他并肩观赛。片刻宁静。沈千恒痕迹似在褪去，日常缓慢覆盖。然阴影犹在，只是暂潜。需留心。他今日气色稍好，情绪尚稳。平安扣安好。”

　　合上本子，他看向窗外。夜空晴朗，星光疏淡。校园的一天结束了，那些惊心动魄和暗流涌动，暂时被锁在了白日的喧嚣里。但何闻野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件事，分享了同一个秘密下的行动，也分享了阳光下片刻无言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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