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野

　　记忆的起点，好像是从她四岁左右被父亲带去军营玩开始的。

　　她记得自己当时只是盯着父亲营帐里的沙盘发呆，看得久了竟也领悟到了一点皮毛，然后随意摆弄了沙盘上的小旗。

　　父亲回来看见，高兴得不行，抱着自己在军营里到处炫耀。南荣姝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父亲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此后南荣庭就日日带着她来营里随军操练。

　　可是母亲赵宁似乎并不喜欢自己跟着父亲去军营，她甚至为此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南荣姝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吵架，她吓得瑟瑟发抖。他们吵完之后，母亲向父亲瞒下她有孕在身的事，孤身搬去了象山神皇庙守着神明，再也没回来过。

　　母亲搬走不久，父亲就领兵出征去了，府里只剩一个姨娘管家。可是吴姨娘的孩子婳儿刚出生，根本顾不上南荣姝，她觉得自己成了没人要的可怜虫。

　　那年除夕，风雪好大，婳妹妹会喊阿娘了。

　　南荣姝也想阿娘，她提了盏孤灯冒雪爬上黑漆漆的山路。每每走不动路时，抬头望着山顶的那盏灯火，就又有了力气。

　　然而她摔了一跤，灯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连半点月光也无。林子里传来怪异的嚎叫，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南荣姝吓傻了，一边哭一边往山顶上跑，因为看不清路，磕磕绊绊地摔了好多跤。

　　终于爬到山顶，她哭啼啼地敲门大叫，赵宁把她抱进屋里里，发现她膝盖都磕出血了，眼睛也哭肿了，衣裳破破烂烂的全是血污。

　　但是这一夜，她可以像婳妹妹一样，在阿娘温暖的怀抱里入睡。

　　阿娘身上香香的，南荣姝睡得格外香甜，直到卯时才恋恋不舍地醒来。阿娘给她做新衣裳，给她煮面条，可她膝盖的伤好了以后，赵宁又把她送回了南荣府。

　　几日不见南荣姝，吴姨娘着急得不行，眼睛也哭得红通通的。南荣姝还来不及安慰她一句，襁褓里的婳妹妹哇哇哭着要奶喝，吴姨娘又匆匆去抱孩子喂奶。

　　她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自己去小厨房学着阿娘的样子做了碗面吃。

　　府里的下人做不出阿娘的那个味儿，当然，她自己也做不出。

　　萧皇后看她可怜，把她接进了宫里伴太子读书。

　　***

　　太子的扶桑宫很热闹，有质子玄沉临殿下和他的书童阿文。她初来乍到，年纪又小，跟在他们后面一不留神就掉队了。不过阿文会留意着她，会提醒太子和沉临殿下等一等。

　　尽管他们对南荣姝很好，但她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无所适从，会想念爹爹和阿娘，每到这时，她就会一个人随机刷新在宫里某个角落悄悄掉眼泪。

　　阿文通常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他不会笑话她，也不会声张，但是他会悄悄把沉临殿下也弄哭。然后玄沉临抹着眼泪就过来了，挨着南荣姝一块儿对着墙壁哇哇哭。

　　他们一个喊着阿爹阿娘，一个喊着父皇母妃，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天昏地暗。

　　扶瑄被太傅看得紧，抽不出空参与他们。但是他在学堂里常幻听他们呜哇呜哇的，心痒难耐。下学时若是看见他们还在哭，他就去当裁判让他们比惨。

　　在这个馊点子加持下，南荣姝发现自己总是比不赢玄沉临，她心里好生气，气着气着渐渐地也就不哭了。

　　***

　　阿文觉得南荣姝长得慢，跟同龄人比又矮又瘦，认为她一定是不好好吃饭。于是就在兜里放满了小零嘴，得空就投喂给南荣姝。扶瑄他们有样学样，没事也给南荣姝塞吃的，还非盯着她吃完不可。

　　不过确实有效。她一个月长高了一寸呢！

　　在大家的呵护下，她渐渐开朗起来，整日里叽叽喳喳、上蹿下跳，跟着殿下们逃课打鸟，划船摸鱼。

　　他们一起学君子六艺，南荣姝无奈地发现自己确实于乐理一事上毫无天分，但是骑射之类一点就通。太傅夸她真不愧是将门虎女！

　　南荣姝欲哭无泪。苍天啊大地啊，她真的不喜欢这些！她的梦想是像萧皇后一样，做个端庄大方、精于琴棋书画的闺秀！

　　阿文安慰她，还教她吹叶子。他说这个简单，也没什么难度，更不容易走调。但他也是头一次见，有人竟然能把叶子吹成这样乱七八糟。

　　阿文耐心地安慰南荣姝，“没事的，熟能生巧，你多练练就好。”

　　但是他捂着耳朵。

　　南荣姝礼貌微笑，反手打过去一拳。

　　***

　　“阿文哥，有个秘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其实我怕血。这太丢人了不是吗？我不想让人笑话我，所以平时我装得很好，不让他们看出来。”

　　“没有人会笑话你的。”

　　“可是爹爹就笑话我。阿文哥会一直做书童吗？”

　　“嗯……我想做个大将军。”

　　“爹爹也想要我做大将军，可我不想做大将军。我不喜欢练兵，也不喜欢舞刀弄枪。但是去练兵的话，爹爹就会陪着我。阿娘去了象山不回家，爹爹平时都很忙，只有这样我才能让爹爹陪我。”

　　“若是不练兵做将军的话，那阿姝想做什么？”

　　“我想做乐师！”

　　“大将军也可以是乐师啊。”

　　“可是大将军要上阵杀敌，我不喜欢杀人。”

　　“没关系的阿姝。说不定，等你爹发现你不喜欢做将军，就会培养其他真正喜欢当将军的人，到时候你就自由自在了。”

　　南荣姝一直将这句话记在心里。

　　***

　　过了两年，南荣庭回来了，他将南荣姝接了回去。没多久，玄沉临和阿文也回晟国了。

　　她长高了很多，被阿文他们养得壮壮的。南荣庭很高兴，带着她又一头扎进了军营里。

　　起初都是寻常的操练，南荣姝不怕苦，她想要父亲多陪陪自己。一别两年，她发现父亲头上多了好多白发。

　　趁着生辰，南荣庭问她想要什么。她带父亲看了自己新买的琴，告诉父亲自己想学琴，希望父亲能帮她找个好师傅。不知为何，南荣庭勃然大怒，拔剑将琴砍断，说她不该玩物丧志，对她也更加严苛，恨不能将一身兵法瞬间教会她。

　　在这之后，练兵于她，成了一种纯粹的折磨。

　　后来婳妹妹长大了些，也想像姐姐那样跟着父亲去军营练兵。父亲只带她去了一次，无论如何就不再带她去了。

　　婳妹妹又哭又闹，南荣姝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婳妹妹喜欢，自己不喜欢，正好让婳妹妹去！

　　但是那天夜里，南荣庭竟挑断了婳妹妹的手筋，彻底断了她的念想，两道狰狞的伤疤永远留在了她的手腕上。

　　南荣府的天空，从此黑压压地压在她们姐妹俩身上，沉重得喘不过气。

　　南荣姝有点记不清那天有没有下雨，因为她总觉得耳畔轰隆隆的。吴姨娘哭喊着把婳妹妹抱在怀里，生怕南荣庭再伤害女儿。

　　“蠢东西！阿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刀剑无眼，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为娘怎么活！”

　　南荣姝不知道为何吴姨娘说得这样骇人。阿爹不是常常在饭桌上夸耀自己在乱军中三进三出，斩敌将于马上吗？

　　从那之后，婳儿被逼着学琴棋书画。授课的师傅很严厉，她也很快就成了名动京城的小才女。不过四书五经里的道理仍旧规训不了她，她的性格叛逆不已，常常让父亲和吴姨娘焦头烂额。

　　看着婳妹妹时不时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样子，南荣姝心里很羡慕。她觉得婳妹妹活灵活现的，不像自己这样死气沉沉。

　　南荣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用这四个字形容自己，但她的话的确比从前少了好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婳妹妹总离自己远远的，似乎很不喜欢自己。南荣姝也反思，难道是因为自己整日练兵，看起来太凶了？

　　太子扶瑄偶尔也会问候起自己过得如何。

　　他说他最近常同天枢殿的一个青子一起玩儿，他让自己在军中也找一个玩伴。

　　于是她结识了陈堤。她常能在陈堤身上看到阿文的一缕影子，但是她清楚，陈堤就是陈堤。

　　***

　　阿姝十四岁，父亲逼着她杀了几个死囚。

　　她哭着恳求父亲，说自己怕血！

　　父亲却说，看多了就不怕了。

　　他说的好像是对的。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她确实有些麻木，也渐渐不觉得害怕了。

　　日复一日的压抑生活，让她积攒了很多不好的情绪。

　　奈何无人可倾诉，她只能将自己的心事落于纸面。酣畅淋漓地写完一张张麻纸，在上面肆无忌惮地倾泻出自己苦闷的情绪后，她叹了口气，又将之放在火盆里烧成灰烬。

　　当风扬其灰，她的烦恼好像也飞走了。

　　***

　　转机她结识青子卫灵蕴之后。卫灵蕴很有可能就是陛下苦苦寻觅的“神使”。

　　南荣姝想着，若是让“神使”开口，说她根本不适合领兵打仗，那她是不是就自由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她想学琴棋书画，也想学缫丝织布，她想像其他名门贵女一样，端庄大方、高尚娴雅，而不是整日泡在淋漓的血汗里，伴着刀枪剑戟过一辈子！

　　卫灵蕴果真成了神使！她还问自己要不要离开南荣家，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心里激动不已，觉得曙光要来了。

　　可是这时，晟国来犯，她的父亲从刀光剑影里捡回来一条命。

　　他说：“姝儿啊，为父知道你不喜欢舞刀弄枪，不想从军，我不是没想过找人替代你。但是，真的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大祭司创办咸贤堂的那天是我主动去的，我也想从里面挑一个好苗子，可是姝儿，没有人，真的没有人能替得了你啊……”

　　南荣姝不知道该说什么，匆匆逃离了家。她漫无目的走在街市上，目光被一群下围棋的小孩引了去。

　　看了半天，她感慨道：“多好的苗子啊。”

　　念头动起的一瞬间，她居然理解父亲的苦心了。

　　夜里，她一个人在院子坐到天明，万念俱灰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翌日，她请命出征。

　　***

　　造化弄人。就在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暗无天日时，偏偏老天爷又透了一缕日光进来。

　　是阿文。

　　不过现在，他是敌军主将薄穆旻。

　　首次交锋，南荣姝便将他生擒回兖营。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温温和和的。他递了一片叶子过来，问道：“阿姝，你现在会吹叶子了吗？”

　　这一瞬间，她好像有点活过来了。

　　理智和感情在不停拉扯，折磨得她要死不活。

　　她知道，不能将薄穆旻看作阿文。可是，她也没办法将他不看作阿文。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班师回朝后她坦诚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扶瑄，扶瑄却说薄穆旻“以身入局，别有所图”。

　　怎么办？

　　薄穆旻送她的玉佩藏在她衣襟里，此刻正牵着她的心脏一起跳动。但她却只能小心地藏起它，生怕它露出蛛丝马迹。

　　因为，它也像他们的感情一样，永远见不得光。

　　南荣姝肩上担着几十万将士的性命，身后更是千家万户的安稳生活，她咬牙扛起沉甸甸的责任，老天爷亦不给她别的选择。

　　她放弃了自己的全部，尽善尽美地完成自己的职责，所有人对她都很满意。

　　可唯独……她唯独对不起薄穆旻。

　　当她杀了薄穆旻，热乎的心头血飞溅在她脸上时，她才知道自己怕血的毛病，其实根本没有好。

　　她是忍出来的，是装出来的，这么多年，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

　　永安二年七月，晟国进犯邺商郡，南荣姝领兵出征。平沙野之战大胜，生擒敌将薄穆旻。
　　永安二年秋冬，收复邺商郡失守的十三县。
　　永安三年元月，班师回朝。
　　三月，晟攻洹。
　　四月，她领兵援洹，于鄞刹郡阻击薄家军。
　　五月，南荣姝被薄穆旻的细作误导，导致虎啸林之战死伤惨重，退守邴筑。
　　六月，南荣姝关门打狗，将薄家军主力困守城中。
　　七月，邴筑之战。南荣姝杀敌将薄穆旻，薄家军残部北上夺取郪就郡。
　　永安三年秋，南荣姝北上夺取玉擎郡。
　　永安三年冬，晟景帝攻入玉擎郡。
　　冬月初八，兖、晟两军交锋。
　　冬月十二，晟景帝不敌，退回郪就郡境内，南荣姝乘胜追击。
　　冬月二十，郪就之战，南荣姝死于晟景帝之手。
　　冬月廿三，两国议和。
　　永安四年春，南荣姝葬于邺商郡浇崛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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