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债

　　事情解决了。

　　小镇是块难啃的骨头，地痞流氓仗着家里都有七八十岁的老人，胡作非为，把正规人员都逼走。
　　上面一直想肃清，但又不能把老人们怎么样，最后想着熬吧熬吧，等老的都没了再算账。

　　出了这桩事，上面受到压力，一咬牙，直接把帮着闹事的老的抓起来，小的当即就慌了。

　　办事的一边高兴，一边祈祷：可千万别死我手里了。
　　转头听见同事说死了也没事，珈州来的那位掏钱。

　　临分别前，大家安慰了祝怡欣好一会，怕她有心理阴影，到下一次，游舟又碰见祝怡欣，也不免惊讶。
　　“你不来也没事，徐庭岸不会把你怎么样。”

　　祝怡欣诧异游舟发现了，但也只怔愣一瞬，下一秒摇着手指微妙道：“别耽误我挣钱嗷，一趟五万呢。”

　　游舟也只好无奈笑笑。

　　除了如影随形的祝怡欣，游舟还见到了裴植。
　　早在游舟回到南迦半年后，还在医院时，裴植就来南迦找过他，愤愤地骂解川作恶多端，害得他绩点不够，保研失败。

　　这两年裴植在宸京读研，任务轻，百无聊赖，竟然直接跑到山里来找游舟。

　　别人读研累得灵魂出窍，他反倒嫌太无聊，踢着石子道：“还不如我关着解川那几个月好玩。”

　　游舟：“……？”

　　裴植当即闭上嘴，像是很避讳谈起这个话题，游舟也就懂事地不多问，结果半天过去，裴植自己憋不住了，忸怩搓着手：“你真的不好奇？”

　　游舟：“……？”

　　志愿活动偶尔有意外，但大体来看还算顺利，有时候，游舟也能学到不少。

　　活动地点逐渐往南走，在一个山区，游舟见到了许多的小孩，才意识到已经快到年节，孩子都放假回了家。

　　山上有个大坝，左边义诊，右边小孩子们到处跑，玩得咯吱咯吱笑，声音清脆，穿透力强，隔大老远都能听见。到中午时，家长领着一个胳膊擦伤的六岁男孩过来，拜托游舟帮他处理一下。

　　游舟当然答应，这些小伤口的处理他还是没问题。
　　他包扎时，男孩一声不吭，旁边围着四个小朋友，有个女孩抽着鼻子眼眶通红。
　　受伤的男孩喊：“别哭啦！我一点也不痛！”

　　女孩沉浸在情绪里，不敢抬头，小声含糊说：“我推倒了宇轩。”

　　宇轩摇头：“不是你推到了我，是你不小心撞到了，我没站稳。”

　　女孩瘪着嘴，拉着宇轩另一只手：“对不起宇轩。”
　　刚好包扎好，宇轩一举包扎成猪蹄的手臂：“我根本不在乎。你看，好酷！”

　　小朋友们把这只无比粗壮的手当成奥特曼变身，一窝蜂涌上来，大喊拜见迪迦，女孩这才破涕为笑，吹起一个鼻涕泡。

　　冬天穿得厚，虽然不是什么昂贵的面料，叠几层保暖效果也很不错，小孩子们跑热了，大人就用毛巾垫在他们背后，等玩累了休息下来，一会就感觉身上凉飕飕的，大人再把毛巾扯掉。
　　游舟搬了几根凳子给村民坐，一个妈妈抱着小孩坐在他身后。

　　小孩说：“好冷，我不喜欢冬天，还是夏天好。”
　　妈妈一巴掌拍在小孩背上：“夏天你说喜欢冬天，冬天你说还是夏天好。”

　　小孩撇撇嘴：“那我到了冬天才觉得夏天好嘛。”
　　妈妈哼一声：“去年你也是这样说的。”

　　听得志愿队几个人笑得直不起腰。
　　游舟有些想康康了。

　　年前最后一次志愿活动在雪山，当地虽然条件艰辛，但人们生活很有趣味，接受义诊后，邀请他们一队人留下了参加篝火晚会。

　　没有任何灯，只有篝火簇簇。
　　大家围在温暖的篝火旁，伸手悄悄烤火，红黄的火光照得人脸红殷殷的，人们弯着眉眼，好像很幸福的样子。

　　游舟换了好几个位置。
　　不知为何，那篝火火尖总往他的方向飘，游舟从东挪到南又挪到西，那火舌不依不饶，像是一定要在他身上燎一个水泡出来。

　　祝怡欣跟当地人混熟了，谈天说地，好半晌才回来，挤到游舟旁边，神神秘秘道：“你猜我打听到什么了？”

　　游舟微微侧头看她，祝怡欣半捂着脸，低声说：“他们说，这儿很多年前还没聚居在一起时，有一对兄弟。”

　　“父母早亡，哥哥先天残疾，不能走路，弟弟每天早上把哥哥抱到屋檐底下晒太阳，下午放学割完猪草回来又把哥哥抱回屋。”

　　“本来过得挺好的，结果外面来人，要资助他们，听起来是好事吧？那个资助人一看他们关系不对，明里暗里说这是乱那啥，要遭天打雷劈，弟弟拒绝了资助，哥哥却把话听进心里了，有天晚上从屋里爬到山上，找了个枯井跳了。第二天弟弟照着一路上的爬痕才找到。”
　　“唉，真是的。”祝怡欣嘀咕，“都那么惨了，那啥就那啥吧，特殊情况嘛。”

　　“后来，弟弟去外面读书了，他成绩好，又得了新的资助。”

　　祝怡欣脸上却没有喜色，顿了顿你，问游舟：“你猜后面怎么样了？”

　　游舟别开脸，状似不感兴趣，祝怡欣立马绕到他另一侧，像是逼着游舟听：“唉，你这个人，这么大个八卦你都不好奇？弟弟念完书又回到山里，也跳了那个井。”

　　游舟赫然抬头，篝火猛地蹿了一下，火舌烧得比人还高。

　　顺着火舌望上去，在祝怡欣的叹息声中，游舟看见天上星星全出来了。

　　星铺满了天，有明有暗，游舟望着望着，看见一双眼睛，眼头窄，眼窝深，眼尾飞扫入额，远远地回望游舟。

　　游舟看得入了神，直到一个皮肤黝黑、眼睛明亮的小女孩拉着他的衣服，让他吃盘子上的食物。
　　那盘子里是某种动物的蛹，祝怡欣一看，魂都吓掉了。

　　游舟淡定地插了一只喂到嘴里，嚼几下咽了，祝怡欣迟迟不肯张嘴，直打哆嗦，小女孩不停劝她尝尝。

　　祝怡欣推拒了多次，小女孩才笑着离开了。
　　她捂着胸口，心想小命保住了，转头却看见游舟盯着离开的小女孩看，问：“你以前吃过？”

　　“没。”

　　“那你胆子真大。”祝怡欣感慨，见游舟眼神流露出某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你在看她？”

　　“嗯。”

　　祝怡欣拉着他到旁边坐下，小声说：“这个女孩也很可怜，我听村里人说，她爸妈在外地打工，结果上班路上出了车祸，俩人都没了，撞车的人是个老赖，厂子又不肯报工伤，拉扯到现在就给了两万块钱。”

　　游舟睫羽颤了下，“她家里还有人吗？”

　　“有，有个七十多岁的爷爷，路都走不了，哪能照顾她啊？每个月领一点补贴，勉强能生活。说送她去福利院，她又不愿意，现在上学也肯不去。”

　　“村里人招呼她帮忙做事，事后给她送点吃食衣服，大家条件都不好，也只能这样帮衬点。”
　　祝怡欣说着，脸上也不免布满哀伤，“我在南迦的时候以为我已经很穷了，结果……”
　　祝怡欣是单亲家庭，生活负担也很重。

　　游舟想起先前裴植来山里找他，一脚踩在烂泥巴里，骂骂咧咧问他上哪儿找这么多鸟不拉屎的地儿。

　　他忽地看向祝怡欣：“我想资助她。”

　　刚讲了两兄弟的故事，听见资助两个字，祝怡欣一愣：“你，哦你资助她，应该可以的。”
　　与她无关的事竟让她由衷地笑起来，“你资助她，可太好了。”

　　游舟也笑起来。
　　他想，这个小鹿一样的翠翠，应该会更好。

　　这是个好消息，经过几天的协商，决定将小女孩阿莲的家搬到市里，学籍也迁过去，游舟每个月定时给她打一笔钱，足够她相对安宁地生活和学习，直到她大学毕业。

　　从市里离开，游舟没有回南迦，赶在节前，他直接飞到楚城。
　　买了些荔枝、草莓还有车厘子，装了果篮，拎去警察局。

　　当年垫钱帮他买手机的警察还在局里工作，乍一看到游舟，并没有认出来，盯着他看好一会，突然捂着脸坐下哭了。

　　游舟把果篮递给他的同事，得知他前两天接了一起诈骗案，但诈骗走的钱一到账就被立马转走，往往报案后无疾而终，他们也无能为力。
　　受骗人情绪激动，爬到警察局对面的楼房上要跳楼，他一时情急，拿自己一个月工资开导受害人，结果被上司和爸妈痛骂多管闲事。

　　游舟不擅长安慰人，闻言只能默然在他旁边坐下，酝酿半天，终于要开口时，那警察说：“你不用安慰我，你过得好，还记着我，就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
　　“我本来都自己开解好自己了，一看到你，我又忍不住……”说着，警察嗡地一声又哭起来。

　　等他哭够了，叫游舟等他下班，一起去吃顿烧烤。吃完，游舟按住他结账的手，警察说游舟是客人，不能让他花钱。
　　游舟道：“你还有钱吗？”警察默默收起了手机。

　　临近节日，高铁票已经不好买，游舟花了高价买了次日飞机头等舱机票回南迦。
　　飞机落地时已经是八点过，等他打车到医馆，指针早过了十。

　　南迦居民区没什么夜生活，餐饮店许多都关了门，游舟想点外卖，点进经常买的烤鸭卷，却发现关店了。

　　游舟以为是打烊，仔细一看小字，是闭店了，不会再开了。

　　他有些怔愣，这几年倒闭的店不少，爱点的南迦小馄饨搬走了，爱吃的宽粉砂锅倒闭了，最近喜欢上的烤鸭卷永久打烊了。
　　好像一旦他离开，就会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离开，有一种冲动在身体里浮动。

　　手机屏幕光洒在他面上，薄薄凉凉，突然，屏幕息了，光灭了。
　　游舟失望地站起来，决定找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冬天夜里冷得厉害，游舟从南方回来，没穿羽绒服，只套了件羊绒大衣，夜风一吹，吹得大衣贴紧他的腰，衣角后扬，显得他身形落拓。
　　游舟裹紧了大衣，在没什么人的路上走了十来分钟，在十字街口找到了便利店。

　　“欢迎光临！”
　　自动门打开，报出机器的迎客声。

　　店员羽绒服套工作服，朝他笑笑，问有什么需要。
　　游舟目光游弋在不大的便利店内，“有酒吗？”

　　店员带他到一个满是酒水的货架边，问：“有喜欢的口味吗？”
　　游舟缓缓摇头，店员便给他推荐伏特加兑葡萄气泡水，游舟笑着问她：“怎么会给我推荐这个？”

　　店员抬头，被他的脸和耳侧摇曳的宝蓝耳饰晃了眼，小声说：“感觉你会喜欢比较烈的。”
　　游舟便要了这个搭配。

　　他坐在便利贴玻璃墙前的高脚凳上，小口喝起这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的酒来。

　　夜里没什么人，店员是个很健谈的人，站在收银台后跟他讲话，游舟喝了点酒，话也多起来，跟她分享自己做志愿的事情。
　　店员听见他医疗暴露，面露担忧，听见他平安无事，又长舒一口气，最后感慨：“难怪没什么人愿意去，这也太危险了。”

　　“不过，你家里条件应该挺好的吧？”

　　“为什么这么问？”

　　店员说：“我看网上说好多做社会服务的都是有钱人，有钱有闲，图精神回报，像我们这样的牛马，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
　　“而且，”店员笑了下，“你那只耳饰应该不便宜吧？看着太闪了！”

　　游舟摇了摇塑料杯，“假的。”

　　“假的？”

　　游舟笑：“地摊上买的。”

　　“那你运气真好，眼光也好！”

　　游舟却垂下头，默了半晌，突然放下塑料酒杯，起身离开便利店。
　　他在店门口左右寻看，果然在一个路灯下看见了人。

　　他走过去，那人当即背过身，拿起手机打电话。

　　游舟探手拿走他的手机，那手机还在短视频的界面，游舟直接调出通讯录，点了一个号码。
　　“我喝醉了，来接我。”

　　随后在那人愕然的目光中把手机还给他，那人还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回到便利店，他仍旧坐在原位。

　　南迦的居民区已经沉睡，路灯并不明亮，没有关闭的发光门头和渲染节日氛围的挂灯将它打扮得花花绿绿。

　　游舟想，他真是喝醉了。
　　但也好，如果不是酒精，他可能永远迈不出这一步。

　　徐庭岸已经被他推拒到不敢接近。他总是冷漠，淡然，似乎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哪怕是人人侧耳的八卦，也似乎不能让他有半分主动，在这样的冷淡下，徐庭岸连问他愿不愿意都不敢。

　　或许他也该主动一次了。
　　他真的能放下徐庭岸吗？为什么总是带着那只招摇的耳饰，为什么明知徐庭岸的计谋仍然装作不知陷入圈套，为什么嘴上说着不却仍然冒着雨跑去那个砖厂。

　　有些东西，好像骗不了自己。

　　他也希望自己能彻底和过去道别，可心不是硬盘，不能一键格式化。
　　他忘不了徐庭岸给他套上手铐脚镣，忘不了徐庭岸把他吊在不见天日的房间，忘不了徐庭岸说要把他绑在十字架上赎罪。
　　也忘不了徐庭岸看了展览不动声色处置了神父，忘不了徐庭岸带他到天寰说是他爱人，忘不了徐庭岸千方百计要让他去看看天。
　　忘不了爱恨交织，喜痛缠绵，忘不了徐庭岸……
　　为他处心积虑。

　　一如他为游婳汲汲营营。

　　或许并不纯粹，但足够热烈。

　　他要在篝火旁取暖，就免不了被烧伤的风险。

　　天呐，游舟想，拯救他的不是神父，而是一个阳痿男！

　　凌晨三点。
　　便利店门自动打开，一声欢迎光临后，是一个步履匆匆的男人。
　　他外穿一件驼绒大衣，半敞的领口露出内里黑色的毛衣，风尘仆仆，宽肩窄腰，疲倦之下是掩不住的英俊。

　　店员还没有开口，就见他走到先前的客人身边。

　　“游舟，我来接你。”

　　游舟迟钝地抬起一双迷蒙含水的眼，晕乎乎辨认了许久，问：“你是谁？”

　　徐庭岸垂眸：“我……”

　　游舟竖起手指嘘声，“让我猜猜。”

　　“我兄长？”游舟自言自语，“可我兄长都十恶不赦。”

　　“我朋友？”

　　“不是裴植，不是他。”

　　“那你是谁？”

　　“难道是我的爱人？”

　　徐庭岸伸手将他零散的长发别在耳后，“你希望我是谁？”

　　游舟呢喃：“可是我在南迦快三年了，没有谈对象，那你是谁？”

　　徐庭岸站在一旁，心里期待和失落此起彼伏。
　　“我是徐庭岸，游舟，你醉了。”

　　游舟闻言，虚起眼眸：“徐庭岸，徐庭岸……”
　　他突然抱住徐庭岸，“你来接我。”

　　徐庭岸胸腔震动得厉害，像初尝爱情的愣头青，忽地越过游舟肩膀，瞥见桌台上只受轻伤的塑料酒杯，短暂宕机后，猛地抱紧游舟。

　　“游舟，别玩我了……”
　　他声音在抖。

　　游舟闷闷笑起来，暧昧不清，仿佛生出毒蝎的尾钩。

　　“那你还接我走么？”

　　“当然。”

　　无情的夜里，有情人再相会。

　　沉稳的岸泊着一叶流浪的舟，此后这就是它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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