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作者:舸怀戚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归路杳


      从前人都说,长大后便难再忆起三岁前的往事了。

      可我却极为明晰地记着:一场入秋的冷雨,一匹负伤的奔马,一个焦急的女人被一个发狂的男人一刀刺中,一个盲眼的男人松脱了他的手……

      于是我便被甩飞了出去,大哭不止。

      这焦急的女人是我的娘,叫作李澜毓,盲眼的男人是我的爹,叫作夏川。

      铺天盖地的雨水与泪水糊满了我的眼,加上幼时头脑尚未清明,再要往前或往后的事,便一概记不得了……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叫我夏浔。

      我在京城内的李府长大,李家世代为官,李澜毓的兄长——李澜泽也不例外。

      他为我起名叫李阳毓,我将其译作:这个小人是对我的娘李澜毓恨之入骨了,要将她狠狠挫骨扬灰了去。

      李澜泽与正室大喜当日洞房,正欲将其当作例行公事一办了之时,才发觉自己疲软无力,是个不中用的,而正室的眼底恰巧露了怯,他生来跋扈却又自卑,立马便发起疯来,当成是她嘲笑自己了,是夜将那可怜的新嫁娘打得头破血流,一连几日出不了房门。前来贺喜的众人见状,还要奉承地当作李澜泽是龙精虎猛,将他吹上天去了。

      也不知为何,李澜泽自将襁褓当中的我抢到手后,便顺其自然地认定了我是名男婴。

      我虽是他亲妹诞下的婴孩,可无人知晓其中蹊跷,依旧要被外人真当作是他的后,要光荣地去承李家大业的,于是便将我交付于一个奶娘手中,教她好生地将我养着。

      可第二日,那奶娘逢李澜泽的正室便说:“小姐生来爱笑,抓着我的手不放呢……”

      这一句却是被门外的李澜泽听了去了,他从而得知了我是女婴,于是气急败坏地将那奶娘乱棍打死,将府里众下人骇得不行,从此再也无人敢来问上一句有关我的事儿。

      他最终是又请来一个精明的,那后来的奶娘听凭李澜泽安排,每日要做的事只有喂我奶水喝,其余的一概不归她管,因此便没再有节外生枝的事发生了。

      自我记事往后,李澜泽在私底下便只会喊我“蠢货”,偶尔也骂上两声“贱种”。他对他那明媒正娶的正室也只是叫“喂”,年幼的我还当做那是她的姓氏,便在内心中悄悄称她为“魏娘”,至今仍是不知晓她姓甚名谁。

      李澜泽见我笑一次,便要掴我一掌,见我不在读书,便要踹我一脚。我被他当作男子养大,他告诉魏娘,每日里只给我吃两顿白粥,也不许我用女儿家的声音讲话,行为举止更是要同男子一般。魏娘被他打得怕了,更加唯命是从,低低的头几乎要伏在地面上才算数。

      三五岁时,魏娘同我住在一道,每夜与我挤在一床被褥当中睡觉。

      她虽懦弱无能,却极为良善,即便我不是她的亲生骨肉,甚至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她却时不时地要为我被打肿的脸,为我身上的伤痕哭一哭,又或是省下一些比起白粥美味太多的饭菜来,偷偷地喂给我吃。

      单独地同我在一起时,魏娘总是不开口说话,她本姣好的面容日渐消瘦憔悴,我看着她同我一道受苦,心中也不是滋味,却只得暗暗骂李澜泽猪狗不如。

      后来我才得知,是李澜泽这个狠毒的人做的手脚:魏娘不像我那样牙关紧,忍得了疼与苦,李澜泽便要嫌魏娘哭哭啼啼烦,在魏娘每日饮用的汤药当中加了哑药,逼着魏娘日复一日地喝下,很快便失了声,再也吵不着李澜泽了。

      八九岁,长身体的时候,李澜泽做贼心虚,极力要掩藏我身为女子的事实,于是他命魏娘为在胸前紧紧地缠上布条,我还以为当男人都是要这样的疼。

      每当我被这些莫须有的束缚勒得吃痛,默默疼出泪花时,魏娘也是要垂泪的。那些日子里,我仍因吃不饱而面黄肌瘦,她便努力吃得更少些,留下更多饭菜,送到我的口中来。

      那时,我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些歪门邪道的小传来,在里边读到:就是有这样的一类男人,称其为“天阉”,他们的那处天生而不足,更有甚者半阴半阳——据说汉哀帝便是那样的一位名患者了……我本是欲将这样的一个形象抛诸脑后的,可却好死不死地想到了李澜泽,光是见到他,我便要作呕了。

      而后我却又联想到了他那无比暴戾而古怪的脾气,那张长不出胡须的白色的脸,以及对于养育一个真正儿子的偏执追求……这时,我才似乎将这一切都想通了,串在一道了,紧接着不敢出声地笑了——他当真是活该呢。

      很快,我的第一颗牙松动了,那是一颗门牙,我不假思索地伸指便将它掰了下来,鲜血淋漓的模样将魏娘吓了一大跳,她将我抱在怀中,我莫名心安地感到有些疼痛,却不及李澜泽打我时的半分。

      此时,我已然离开了魏娘的房,独自住在一间陋室当中,可她还是时不时要来看我,偷偷地为我捎带一些食物。李澜泽厌恶我们二人,因此从不来关心,只是任凭我们自生自灭。

      偶有一天,他心血来潮,竟是要检验我读书的成效,李澜泽派人来,将我带到他的房内。我的脊背发凉,从前似乎有过千百次这样的场景,无一例外都是他口中蠢来贱去的骂,手上泄愤一样地打,我若是胆敢掉一滴泪,呜咽一声,他便要多打上一拳,直至我心服口服,打到他满意为止。

      府中人亦眼观鼻鼻观心,均心知肚明他的所谓教子良方,片刻后便躲得远远去,留得李澜泽房周围一片死寂。

      他高声问我:“你学的如何了?能不能去考?”

      我跪在地上,不作声,因为怎样回答都是一顿打。

      李澜泽很快便暴怒了,他将我一脚踹翻了去,叫道:“蠢货……好吃好喝供你九年,竟是连句人话都不会同你爹讲么?”

      紧接着,他便拽着我的发尾,将我一颗低垂的脑袋提起,我吃了痛,头皮亦受到了拉扯,于是双唇自然地便张开了,眼尖的李澜泽一下便看见了我缺失的那一颗门牙,忽而发了笑,甩手便放我离开了。我莫名感到一丝恐惧,却仍旧一句话也不敢说,连滚带爬地离开了他的房内。

      果然,往后的每一晚都有下人奉他的命,要带我去他的房中。第一日他心情不错,扇我一巴掌后便放我走了;第二日依旧良好,在另一边脸扇上一巴掌;第三日又不知是哪儿吃错药了,一连扇了我十几下,将我脸上的皮肉扇得红肿滚烫,直到将我另一颗门牙也打掉在地时,他才停了手,极畅快地大笑不止。

      我总是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或许是想起他自己幼时换牙的时日,又或许是他也曾将我娘的牙打掉过,我不敢再想……

      若是我落一颗牙,能换他愉悦,往后都不要再打骂我与魏娘,那么我定然是愿意的,我静静望着自己那一颗斜斜飞出的门牙,此刻它正沾着血躺地,有一些刺眼。

      而他却是不假思索地又对年幼的我发了难:沾了尘土的鞋底踩在我面颊上,李澜泽狠狠碾着我仍肿胀着的脸,而后将我的头推向方才落下的那一颗牙边。

      他说:“把你从身上掉下来的贱东西吃回去。”

      我的另外半面脸已然完全贴在寒凉的地面上了,带着些血腥气的白牙靠在我开裂的唇边,我闭上双眼,不敢忤逆他,于是颤抖着伸舌,将其卷进了口中。

      舌面舔过粗粝而冰冷的地,我好似尝到了一些苦味,再接下来的便是全然凉透的一颗牙。我不太愿意相信这状似苞米粒的物事曾经长在我的口中,可待我真正将其咽下,那坚硬的、肉骨一般的质感滑过我尚且细小的食管时。我先是感到有些受剐蹭后的疼,再是略有反胃之感,我那空荡的胃袋竟翻江倒海起来。

      可李澜泽仍将我踩在脚下,说:“你敢给我吐?咽下去!”我脆弱的胃受着挤压,随后酸水便冒到了我的喉头。我竭力将唇舌间返上的酸水压抑着,若是吐在了李澜泽屋内,那么今日被他打死在此,也并非一件难事。

      那一颗堪堪吞咽下的,我的造孽的小牙,此刻便顺着酸而热的一股灼流,回荡在我的口腔之中,时不时打在我坚硬的上颚。

      而我却颇为苦中作乐地想到曾经读过的那一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或许牙当真是那小小雪舟一艘,而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居然有点儿要发笑了。

      我依旧是被李澜泽踢出了房门,如擦地似的,摇摇晃晃滚过了门前的一片凉砖石。

      往后的三四年间,李澜泽似乎转性了一般,竟真是给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了,或许是忙于公务,连打我的时候都少了许多。我胃口大,个子长得极快,一下子便超过了魏娘一大截,看样子还当真像是个半大小子了。

      好景不长,庆历二年末,下雪的日子里,魏娘离我而去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713979/4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晋江币)
    手榴弹(500点晋江币)
    火箭炮(1000点晋江币)
    浅水炸弹(5000点晋江币)
    深水鱼雷(10000点晋江币)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