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

　　正统的蓄气方式是体内真气用完之时，通过修养练气，再重新一点一点聚起真气。
　　然则临敌过程中，倘若需要大量消耗真气，这种靠打坐蓄气方式就实在太慢，故而可借用蓄气符。
　　这种符的原理十分简单，便是修道者事先将自身真气灌入符内，玉符只起到一个容器储存的作用。在关键时候，打破玉符或吸收玉符内的真气，可以暂时且快速的为修道者补充真气。
　　朱达之将华清给他的东西一一收好，开始盘膝坐起，闭目养神。
　　唐翳静息打坐，明知道洞内可能藏着有妖物，也不敢真的入定去练气。
　　金雕蹲在唐翳的肩头上，微眯起眼。
　　赵桓今日受了赤鱬的一番惊吓，又在外头冻了半天，身心俱是难受至极，想着只在石壁上靠坐一会，不想这一靠却沉沉睡了过去。
　　洞外的雪越下越大，寒风呼啸，一阵接一阵的袭来，隐隐的，便似有人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哀怨的号哭。
　　唐翳越坐越冷，睁眼，看到火堆已经熄灭了，正想起身加点干树枝重新生个火。隔壁一阵窸窣的响动，赵桓无声的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往洞外走去。
　　他动作有些僵硬，走路的时候膝关节竟没有弯曲。
　　唐翳看得有些奇怪，正寻思着是否要跟出去看看。
　　身侧，朱达之一手按住了他的臂膀。
　　“别动，你听！”
　　唐翳不想朱达之竟没睡着，微微一怔，仔细倾听，洞外风声呼呼，女子的哭声却异常清晰的传来。
　　那哭声极为凄楚，仿佛哭的人有天大的委屈，无法控诉，只能对着这漫漫风雪饮泣。
　　地上，华清的罗盘滴溜溜转了一圈，指向洞外的方向。
　　“雪女。”华清静静的说了句。
　　唐翳转头，才发现华清不知何时已睁眼，正垂首看着罗盘上的变化。
　　“天若宫的寻宝试炼，秘宝除了放在固定地方等人去寻以外，也会放置在某个妖物身上。”她抬眼，看了看外头飘飘扬扬的雪，“雪女是一众雪夜中被冻死的女子怨魂聚集所化，能够召唤出风雪，时常在雪地中以美貌的女子形态出现，然后施以幻术，控制人的意识，令其活活冻死在雪地里，将灵魂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是一种很寂寞的妖怪。”
　　唐翳点点头：“很寂寞，却也很残忍……”
　　朱达之将剑往手上一提：“管它什么东西，被我碰到了一律狠揍一顿了事！”
　　他说着，忽“哎哟”一声，跳起来：“赵桓那混蛋刚出去了，该不会又想捷足先登去偷宝贝吧？！那混蛋看起来不像是那么胆大的人啊？”
　　华清想了想：“看他适才的反应，不似是想出去寻宝，倒似被雪女迷了心智……”
　　朱达之大笑一声：“那就好办了！”
　　唐翳问道：“要去找他吗？”
　　朱达之嘴角微斜，露出个坏笑：“找他只是附带，寻宝才是正事。”
　　华清微笑着对唐翳说道：“雪女主要是靠制造幻觉，操控人的心智。本身并没有太强的妖力。只要我们心无杂念，便不会受她迷惑。昀昔师弟，你不必太担心。”
　　唐翳轻点了点头，悄悄的握了一张静心符在手上，跟着两人一块走出去。
　　金雕身上虽热，却十分不喜欢雨雪等潮湿天气，站在唐翳肩头，不舒服的抖着翅膀。
　　唐翳便把它暂且收回御灵符内。
　　山洞外头，阴霾笼罩着沉睡大地，黑沉沉的天幕中，雪花纷纷散落。无边的暗夜，孕育了细碎的纯白。
　　黑与白，截然不同，偏又同时并存。
　　唐翳跟着华清一路走着。
　　天冷得让人手脚发麻，耳中灌满了风声和雪女凄厉的哭声。
　　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听得久了，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是风声哪个是哭声。
　　唐翳越走脚步越慢，仿佛眼前这片白茫茫的雪已经没有了尽头。
　　又一阵风过，卷起大片雪花，扑面而来。
　　唐翳抬手去挡。
　　他忍不住想起了杨村，那个一年前的雪夜。
　　同样毫无希望的白，同样这么凄楚的冷。
　　那时候他和杨言被覆在雪里，他以为，他们会就此被活埋了，冻死在雪地里头。
　　唐翳漫无目的的走着，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落在眉梢的雪。他忽然觉得不对，四周张望起来，刚刚一个晃神，原本和着风雪，走在前头的华清和朱达之竟已完全不见了。
　　“师姐，朱师兄——”他彷徨的喊出一声，忽又止住了。
　　他记得华清说过，在雪地里，看到的一切不合情理的东西，都是幻像。
　　雪女擅长利用人的恐惧和欲望，把控人的思维。
　　唐翳稳了稳心神，往来路看去，一片烟雾缭绕的白，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再转头看前路，也是同样白得不见边际。
　　唐翳毫无方向的走了几步，雪地里，忽然隐隐透出了红光。
　　有人？
　　唐翳心中一喜，正要发足狂奔过去，整个雪面忽然坍塌下去，大片红光泛起。
　　红光当中，一支支血色的藤蔓如同赤红的巨蟒，在雪地的四面八方爬出来。
　　“血藤？！”唐翳心头猛跳，被压在记忆里头最为惨烈的一段记忆被瞬间唤醒，他怔怔的看着血藤，本能的恐惧盖过了身体所有的反应，竟连拔剑都忘了。
　　血藤自雪地的缺口处不断涌出来，唐翳忽然发现，血藤的正中心，竟缠绕着一个人。
　　那人浑身浴血，下半身与血藤融为一体，正咧着嘴对着唐翳无声的笑。
　　他的笑容很仿佛也带着血色，咧开的嘴角在脸上形成个幽深的黑洞。
　　看到这张脸，唐翳浑身颤抖起来：“杨……杨言……”
　　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杨言。
　　杨言以血藤为足，慢腾腾的往唐翳身侧挪过去。
　　“唐翳……”他沉沉的出声，脸上笑容的弧度越来越大，几乎要咧到耳朵上，“唐翳……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好看吗？好看吗……”
　　他俯下身来，一张滴血的脸逼近唐翳：“我救了你，你却占有了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死你生……这是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脸上的表情越狞厉，突地，他伸出双手，紧紧的掐住了唐翳的脖子，“唐翳，你死吧，你死了，这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咳咳……”唐翳没有反抗，脖子被他掐得后仰起来，“杨言……”他闭着眼睛，费力的喊着，“我……很抱歉……”
　　“抱歉？”杨言冷笑一声，“你若觉得抱歉，为什么不睁眼？你睁眼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唐翳紧紧闭着双眼，杨言的模样，他一眼都不敢再看：“对不起，对不起……”
　　杨言的声音变得狞厉起来：“你不敢看我，就证明你心虚，内疚！”
　　唐翳身体被他慢慢提到半空，呼吸越来越艰难。他浑身发着抖，宛若被秋风吹打的一片叶子。
　　他曾经偷偷的想过，被妖物吞噬的杨言会不会真的死了？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每次思绪刚涉及这一点，便马上被强行打住。
　　他害怕去想……
　　他知道现在所有一切，都是杨言用性命去换来的。
　　他又想到沈缨。
　　如果真的就此死去，一无所有，他不情愿……
　　“我……杨言……”他双手使劲去掰杨言的手，瞳孔开始涣散，然而脑海中那一抹白却愈发清晰，“师父……”
　　求生的意志涌上心头，如此强烈，他开始去挣扎：“杨言……如果我死了，能让你活过来，我说什么都愿意……可是现在……我死了……也并不能做什么……”
　　“你胡说！”杨言瞪着眼睛，浑身青筋暴出来，“你自私自利！贪生怕死！你该死——”他说着，手上的力道蓦地加大了。
　　唐翳一点一点的勾动手指，自身侧锦囊慢慢抽出一张烈焰符，嘴唇翕动，无声念动咒语，拼尽全力，往杨言身上一印。
　　熊熊烈火自四面八方燃起，朝着血藤中心汇聚而来，化作冲天怒焰。
　　烈焰当中，杨言狂叫一声，松手将唐翳狠狠甩到一边。
　　唐翳身着跌在雪地上，溅了满身的雪粉，他不住的喘气，慢慢爬起来：“你……不是我的杨言……我认识他七年……我是个自私的人，但是他不是……我的杨言，不会像你这样，逼我做无谓的牺牲……”他仰起头，嘴角渐渐浮起一丝凄然笑意，“华清师姐说，在雪地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像……你不过利用了我对杨言的内疚，才进入了我的内心……可是我和他之间，有些事情，是你不会知道的！我知道，杨言他要我活着！”他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清澈的瞳孔映出滔天大火。
　　杨言身在烈火中，不住扭曲挣扎：“唐翳，唐翳……你好狠……”
　　随着火势加大，他呼声渐弱。
　　突地，漫天大火连同这些烧焦的藤蔓一块消失不见。
　　眼前白雪皑皑，琉璃世界，干净得容不下一点灰烬。
　　白雪的尽头，一个极淡的人性轮廓渐渐浮现，愈来愈清晰。
　　那是个浑身素白衣裙，一头及地雪白长发的窈窕女子。
　　她肌肤极白，白得几乎与这白雪同为一色，若非因为距离相近，根本无法令人察觉。
　　她身形摇曳在风雪漫舞的天地间，向着唐翳缓缓而来，举止有说不出的优雅。
　　唐翳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猜想她便是华清口中的雪女：“这位……姑娘？”
　　女子在他身形不远处停住了脚步。她眼波盈盈如水，浅蓝色的眸子先是定在了唐翳脸上，再上下打量了片刻，宛若两柄刷子，在唐翳身上轻刷了两下
　　“我是这片雪地的冰雪之灵……我没有名字，不过，你可以唤我雪灵。”
　　唐翳迟疑片刻：“雪灵姑娘……是你在召唤我们吗？”
　　雪灵颔首，随即又微微摇头：“我是在召唤你，不是你们。”
　　“我？”唐翳微微一怔，“为什么？”
　　雪灵抬手，四周的风雪蓦地一收：“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就在附近，所以试着以冰雪召唤术，想将他召唤过来看看。”
　　唐翳疑惑道：“他？”
　　雪灵点头，目光落在他胸前：“你身上……带有他的气息。”
　　唐翳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雪灵眨了眨雪色的睫毛，背过身去，缓缓道：“他是一个男人……长得很好看的一个男人。很久之前，我只是一只雪妖，每日躲在这山林里修行，时常看到他带着他的师妹来这里采矿。我，很喜欢他。”说到这里，她语声微微顿住，“我知道他看不见我，可是有时候，我却也想碰碰他。于是我就一直等，等到冬天的时候，他再来，我就催动冰雪，将自己的灵气化作雪花，落在他肩上。我看着他将长衣解下了，盖在他的师妹身上。他对师妹很温柔……我能看见他的眼睛里，全部只有他的师妹。我也知道，我只能这样默默的看着他。到后来，他走了，再也不来了。我也从此，再也没见过他……一晃，就是近百年。”
　　雪灵低下头，指尖慢慢旋转起一片雪花：“再过几日，我修行将满，便不必再留在此地了。就在刚才，我忽然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因而，我想见见他。没想到，来的人却是你。”
　　唐翳静静听着她的话：“近……百年……？”他想起华清提起过的，关于矿洞的故事，“你说的，是清云前辈吗？”
　　雪灵浅蓝色的瞳孔放空了些：“原来……他叫清云，你是他门下弟子吗？”
　　“我？”唐翳摇手，“不是的……我没见过他，只是听说。”
　　“是吗……”雪灵淡淡的应了一句。
　　唐翳想了想，便问道：“雪灵前辈，你说召唤来的人是我？我和他，长得很像吗？”
　　雪灵侧头看着他，摇头：“若论长相，一点都不像。只是你……”她目光再次定格在他胸前，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到点什么。
　　她伸指，在他胸前的位置一触即离：“你这里……有他的气息。”
　　随着她指尖的抽动，一缕淡金色的光芒自唐翳胸前牵扯了出来，萦绕在她莹白如玉的手指周围。
　　雪灵满脸柔惜的收拢手指，将这抹气息轻轻的捂到胸前，慢慢合上眼。
　　唐翳下意识抬手，往她刚刚手指触碰过的地方摸去。
　　那是沈缨给他的九龙泣血符。
　　莫非……九龙泣血符，竟是百年之前的清云道长制成的？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落地了师父手上？
　　唐翳这么想着。
　　雪灵缓缓的睁眼，手上托住了一颗湛蓝的珠子。
　　“你是有缘的孩子，这颗冰雪珠送给你。”她纤细苍白的手掌一覆，蓝色的珠子落入唐翳手中。
　　唐翳低头，看着掌中的珠子，只见那珠子透明圆润，里头隐隐可以有漫漫风雪正在飘飞：“这是天若宫的宝物吗？”
　　雪灵道：“这颗冰雪珠，是我三百年内丹所结。”
　　唐翳诧异道：“咦？这不是天若宫的寻宝试炼？……你用幻术让我困在原地，不是……”
　　雪灵柔声道：“我只是用结界，将你和你的同伴屏蔽开了，让你可以单独站在我面前。”
　　唐翳迟疑了片刻：“可是……我们这里先前有一位师兄，也是受了你的召唤，才出来的……”
　　雪灵想了想：“在你出来之前，我倒是看到了另一个人，往别的方向去了。是了，这里每年这个时候，被会被放入许多妖物。你说的寻宝试炼，怕是在其他妖物身上吧。”
　　“那……”唐翳犹豫着，将掌中的珠子递回她面前，“这颗珠子是你内丹所结，雪灵姑娘，你把内丹给了我，你怎么办？”
　　雪灵轻叹口气：“我道行已满，今日就要羽化登仙，只不过因为放不下他，所以才多留了一会……”她语声越来越轻，浑身飘出浅蓝色星星点点的光芒。光芒当中，她身上的颜色一点一点淡去，渐渐消融在雪地里。
　　唐翳握住了掌中的珠子，抬头，只见四周景色宛若水影般轻轻一晃，再次清晰起来。
　　漫天风雪已经停了，余下遍地洁白和漆黑一片的静。
　　一轮月朗照着雪地，雪地上返照出的光，映得整个大地一片亮堂。
　　“唐翳，唐翳——”远处有人声传来。
　　朱达之的身形出现在雪地里，由远而近。
　　他眉毛上、头发上全是雪。因为奔跑，他嘴里呼着热气，到了空中便瞬间结成了白霜。看到唐翳，他先是咧嘴笑了笑，随即又转为愠怒，一手拍在他后脑勺上：“你小子滚哪去了？我和华清找了好几圈都找不着你。”
　　身后，紧跟着来的华清轻出口气：“昀昔师弟，我和朱师弟找了你好久。我们都疑心你会不会是被别的什么妖物给抓去了，本已打算好了再找不着你，就摸黑寻进那矿洞里头去。”
　　唐翳看到两人脸上均带有未来得及消去的焦虑和担忧，心中不由一阵感激，将手里的珠子拿出来，给二人看了。
　　朱达之一见那珠子便道：“哎！唐翳，你厉害啊！这宝物竟然叫你给寻着了？”
　　华清低头细看着那珠子，忽摇头道：“……这一颗应当妖类的内丹，并不像是天若宫的宝物。”
　　唐翳轻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名叫雪灵的女子送我的。她说她是这片雪地的冰雪之灵。”将刚才的经历全数说了出来。
　　朱达之听完，一脸艳羡的擦了擦头上的雪水：“哎呀，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等好事，怎么就都没让我碰上？！”他抓了把雪，将本来就很亮的阔剑擦得更亮，借着月光，朝自己脸上照了照，“其实我觉得我本人长得也很好看，为何就没有人因此而送我宝贝？”他啧啧两声，“这些女妖，多半没什么眼光。”盯着唐翳的目光陡然一利，“不对！唐翳，你刚说那女妖觉得你很像她熟悉的一个人，该不会是，你因此把握机会色诱了她吧？难不成是她想色诱你不成，反被你色诱去了，连内丹都赔上了？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唐翳皱眉，听他越说越离谱，伸手捂了耳朵：“我不来跟你说话！”
　　华清微微一笑，随后又认真道：“这颗珠子看上去灵气充盈。那位雪灵姑娘所说的羽化登仙，确实不像是假话。一切尽皆缘法，昀昔师弟有此际遇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了！”朱达之大大咧咧的将手架在唐翳的脖子上，“我巴不得这一路上的妖物都看上了唐翳，这样我还省得费劲了。”
　　华清抿嘴笑起来，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尚早，雪虽停了，外头却仍是冷的。我们仍是回到那矿洞里去罢。”她说完，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罗盘。
　　罗盘的指针已经恢复平静，指向北边。料想那携带秘宝的妖物已经走远。
　　朱达之对华清的话向来没什么异议，只跟唐翳建议道：“一会在矿洞里，你仍把金雕放出来。”
　　唐翳点了点头。
　　他明白朱达之的意思：金雕的警觉性向来比人要高，将它放出来守夜，最合适不过。
　　他们脚步过后，雪地上渐渐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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