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作者:月下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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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硝烟、血腥、火油焦臭…种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如同粘稠的污浆,堵塞着顾凛之的口鼻。他被那漕帮汉子半拖半架着,在狭窄、阴暗、堆满瓦砾和尸首的小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肋下蛰伏的剧毒,后背新鲜的刀伤,被火焰燎出的灼伤…如同无数把钝刀在体内反复切割。视野剧烈地摇晃、模糊,耳中嗡嗡作响,只有那汉子粗重的喘息和远处不断逼近的喊杀声、弓弦震响,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着他即将溃散的意识。

      “快!这边!”汉子压低的声音带着急迫,猛地将他拽进一个更加阴暗、散发着尿臊味的拐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从主街方向射来的一波箭雨!箭簇噗噗地钉入对面的土墙,尾羽兀自颤抖。

      顾凛之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震得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上涌,又被他死死咽下。他勉强抬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巷口外的主街上,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黑衣死士如同跗骨之蛆,正与漕帮子弟和零星的官兵进行着残酷的巷战,每时每刻都有人惨叫着倒下。

      “妈的!东厂的番子也搅和进来了!”那漕帮汉子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狠厉地瞥了一眼街角几个穿着褐色番役服、出手刁钻狠辣的身影,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即又用力架起顾凛之,“顾大人!再撑一段!快到地方了!”

      顾凛之已无力回应,只能凭借本能,榨干骨髓里最后一丝气力,跟着汉子再次冲入迷宫般的巷道深处。左肋下的麻木感如同苏醒的毒蛇,正顺着血脉向上蔓延,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滞涩的钝痛和冰冷的麻痹。苏婉婉那句“六个时辰”的死亡宣告,如同悬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

      七拐八绕,身后的喊杀声似乎被复杂的巷道稍稍隔绝。那汉子在一扇毫不起眼、被烟熏得漆黑的低矮木门前停下,有节奏地叩响了门板——三长两短,停顿,再两短一长。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一双警惕的眼睛在门后扫视。那汉子急促地低语了几句暗语,门立刻打开,两人迅速闪身而入。

      门内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的狭窄石阶,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汽、鱼腥和铁锈混合的复杂气味。身后木门迅速关上,插上门闩,将外面的硝烟与杀机彻底隔绝。

      “快!扶顾大人下去!”开门的是个精瘦的老头,同样穿着漕帮服饰,眼神锐利,动作麻利地帮忙搀扶。

      沿着石阶向下,深入地下。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颇为宽敞的地下空间。四壁皆是粗糙的岩石,显然是由天然洞穴改建而成。顶上悬挂着几盏防风的牛油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空气流通尚可,但那浓郁的水汽和挥之不去的鱼腥味表明,这里距离运河或某条地下暗河极近。

      空间内聚集着数十人,大多身着漕帮服饰,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或坐或卧,低声交谈,气氛凝重而压抑。角落里堆放着兵刃、简陋的医药箱和一些清水干粮。这里俨然是一处漕帮的秘密避难所或者说…战时指挥部。

      顾凛之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复杂各异——有惊异,有敬畏,有探究,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疑虑。

      “顾大人!”一个沉稳却难掩疲惫的声音响起。

      顾凛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左边眉骨至脸颊有一道深刻刀疤的中年汉子,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快步迎了上来。他穿着帮主的服饰,但衣袍上沾满血污和尘土,右手用布条吊在胸前,显然伤得不轻。

      通源漕帮帮主,罗蛮子。顾凛之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葛平的上司,黑石矶血案后漕帮内乱的平定者,一个在江南漕运线上以义气和悍勇著称的人物。

      而在罗蛮子身旁搀扶他的那个年轻人,则让顾凛之瞳孔微微一缩。

      那人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捕快公服,多处撕裂,沾满血污。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烟尘,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锐利。正是本该在江南调查周福遇害案、传闻中已被灭口的刑部郎中,沈墨!

      他竟然没死?!而且还和漕帮的人混在一起,出现在这盛京的地下暗舵?!

      “罗帮主…沈…郎中?”顾凛之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他强撑着站直身体,摆脱了那汉子的搀扶,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两人。

      “顾相!”罗蛮子抱拳行礼,动作因伤势而有些别扭,神色却极为郑重,“此地简陋,让您受惊了!您伤势如何?”他目光扫过顾凛之满身的血污和肋下隐隐透出的幽蓝,眼中闪过一丝惊悸。

      沈墨则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快速而专业地审视了一下顾凛之的状态,眉头紧紧蹙起,低声道:“毒入膏肓,外伤失血,必须立刻处理!”他立刻转向旁边,“老吴!拿金疮药和清水过来!再看看有没有能解毒化瘀的草药!”

      一个像是郎中打扮的老者连忙提着药箱过来。

      顾凛之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们的动作。时间紧迫,他不需要这些杯水车薪的救治。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罗蛮子和沈墨:“外面…怎么回事?你们…为何在此?”

      罗蛮子与沈墨对视一眼,眼神沉重。罗蛮子深吸一口气,哑声道:“顾相,您金殿血谏,震动朝野。曹无伤那阉狗狗急跳墙了!他一面派人追杀您和冯御史,一面调动东厂番子和暗中控制的江湖败类,想要血洗清洗,将所有知情人灭口!”

      沈墨接口道,语气急促而清晰:“下官奉密旨暗中查案,早已怀疑周福之死与曹无伤有关。得知冯御史敲登闻鼓,便知大事不好,立刻联络了罗帮主。罗帮主深明大义,知葛平、周福乃至黑石矶无数兄弟皆枉死于曹阉之手,愿率漕帮子弟,助下官护卫证据,接应忠良!”

      他看了一眼外面方向,声音更低:“我们原本想设法潜入诏狱救您,却发现诏狱守卫异常森严,且有爆炸痕迹。正无计可施时,突然收到一份匿名密报,指明了您被转移的方位和看守力量,我们才得以突袭那处地窖…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让您深陷险境…”他的目光落在顾凛之身上那些明显是爆炸和烈火造成的伤痕上,带着一丝后怕和愧疚。

      匿名密报?顾凛之心头猛地一跳!是苏婉婉?!她提前预料到了灭口?还是…这根本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用自己…和那诡异的哨音,作为诱饵和信号?!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声音冰冷:“冯明远呢?”

      沈墨和罗蛮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沈墨眼中闪过一丝悲愤,咬牙道:“冯御史…被投入诏狱后,不等我们用计…便已…已被曹无伤的心腹…用弓弦…缢杀于狱中…对外宣称…是畏罪自尽…”

      一股冰冷的怒焰瞬间席卷顾凛之的胸腔!冯明远…那个被推上金阶、用生命发出最后呐喊的翰林编修,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毒手!

      “那血书和账册呢?!”顾凛之的声音如同淬冰。

      “已被曹无伤的人夺回…”罗蛮子恨声道,拳头攥得咯咯响,“但我们的人拼死抢回了这个!”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物。

      正是那个顾凛之交给冯明远的、用来存放血书和账册的硬木方盒!盒子边缘有磕碰和焦黑的痕迹,显然经历了惨烈的争夺。

      顾凛之接过方盒,手指拂过上面冰冷的纹路。父亲的血书和那本致命的账册虽已失去,但这个盒子本身,以及它内壁那个隐藏的凹槽和钥匙,依旧是关键的线索和物证!

      “顾相,”沈墨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下官冒死查探,结合周福生前留下的零星线索和此次事件,发现曹无伤与北狄勾结,所图绝非仅仅是精铁走私和扰乱朝纲那么简单!他们似乎在秘密搜寻或者说…制造某种东西!一种…与‘冰’有关的、极其危险的武器或者…秘药?江南的几起蹊跷火灾和人口失踪案,可能都与此有关!”

      冰?!冰魄?!

      苏婉婉临死前那破碎的词语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顾凛之脑海!

      “他们…要你的命…换…‘冰魄’…苏醒…”

      难道…曹无伤和北狄暗中进行的,是某种需要特殊血脉或生命作为祭品才能启动的恐怖阴谋?!而自己,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祭品”之一?!所以苏婉婉才会说他的命“值钱”?!所以那诡异的低频哨音,才会对她有那般强大的控制力,甚至逼得她自戕以摆脱?!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就在这时——

      “帮主!沈大人!”一名漕帮子弟急匆匆从通往地面的另一条暗道跑下,脸色惊惶,“不好了!东厂的幡子带着大队人马,封锁了上面所有的出口!正在逐户搜查!很快就要查到这片区域了!”

      地下暗舵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充满了紧张和绝望。

      罗蛮子脸色铁青,看向沈墨和顾凛之:“这暗舵虽隐蔽,但绝非久留之地!必须立刻转移!”

      沈墨眉头紧锁:“四面被围,如何转移?!”

      顾凛之强忍着眩晕和剧痛,目光扫过这处充满水汽的洞穴,脑中飞速运转。水汽…鱼腥…地下暗河…

      他猛地抬头,看向罗蛮子:“这暗舵…是否连通运河?”

      罗蛮子一怔,随即眼中猛地爆出一丝光亮:“有一条极隐秘的水道!原本是应急泄洪和运送紧要物资所用,入口就在那边堆杂物的石板下!但水道狭窄,且多年未用,不知是否通畅…”

      “必须走水道!”顾凛之斩钉截铁,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陆路已绝,唯有水路,或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带惶惑的漕帮子弟和沈墨,声音沉冷如铁:“曹无伤与北狄勾结,所谋甚大,关乎国运存亡!今日我等若困死于此,则真相永埋,七万靖北军、冯御史、葛平、周福…所有冤魂皆不得瞑目!尔等漕帮子弟,世代倚运河而生,当知这水道不仅是生路,更是…最后反击的血脉!”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砸在每个人心上。罗蛮子猛地一跺脚,脸上刀疤扭曲,厉声道:“顾相说得对!咱们漕帮的汉子,水里来水里去,还能让阉狗堵死在岸上不成?!开水道!准备船只!”

      “帮主!水道入口石板被封死了!需要时间撬开!”负责查看的帮众焦急回报。

      “来不及了!”上面隐隐传来撞门和呵斥声!东厂的人已经搜到附近了!

      顾凛之眼中寒光一闪,猛地看向角落里堆放的一些漕运物资,目光落在那几桶明显是用于船上照明、密封着的火油上!

      “罗帮主!让你的人,将火油泼洒在通往地面的阶梯和主要通道上!”顾凛之的声音冰冷而急促,“沈郎中,带你的人,协助伤员和妇孺优先从水道撤离!罗帮主,选几个精通水性的好手,随我断后!”

      “顾相!您的身体…”沈墨急道。

      “执行命令!”顾凛之厉声打断,深寒的目光扫过众人,那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此刻决绝的杀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迟疑!

      众人不再犹豫,立刻行动起来。火油被迅速泼洒,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伤员和妇孺被快速搀扶着,走向那刚刚被撬开一道缝隙的水道入口。下面传来浑浊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和冰冷的水汽。

      上面的撞门声越来越响,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顾凛之接过一名帮众递来的强弓,试了试弓弦,又捡起一支火把。他肋下的剧痛如同火烧,手臂因失血和毒素而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如同万年寒冰,死死盯着那扇即将被撞开的木门。

      罗蛮子手持分水刺,带着几名精悍的漕帮水鬼,护在顾凛之身旁,眼神决绝。

      “轰隆!”

      木门终于被猛地撞开!数名东厂番子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

      就在他们冲入的瞬间——

      顾凛之手中的火箭,如同死神的凝视,精准地射入了泼洒在地上的火油之中!

      “轰——!!!”

      烈焰瞬间腾起!如同愤怒的火龙,沿着泼洒了火油的通道疯狂蔓延!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的几名番子!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通道!

      “走!”顾凛之低喝一声,将火把扔进火海,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向那水道入口!

      罗蛮子等人紧随其后!

      入口处,沈墨正焦急地等待着,见他下来,立刻伸手接应。下方,一条仅容小舟通过的狭窄水道显露出来,河水幽暗冰冷,不知通向何方。几艘窄小的梭子船已经准备好。

      顾凛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已化作火海的阶梯通道,以及那些在火海中挣扎惨叫的身影,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他一步踏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登上了一条梭子船。

      罗蛮子、沈墨和几名水鬼也迅速登上另外两条船。

      “走!”罗蛮子一声令下,水鬼用竹篙用力一撑,三条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幽深狭窄、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地下暗河之中。

      身后,是越来越远的火光、爆炸声和喊杀声。前方,是未知的、冰冷的地下黑暗。

      顾凛之坐在船头,冰冷的河水溅湿了他的衣袍。他紧握着那张硬弓,感受着体内生机在剧毒和伤痛的双重侵蚀下正一点点流逝。

      六个时辰…或许更短。

      但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黑暗,如同最锐利的鹰隼,死死锁定了那隐藏在重重黑幕之后、名为“冰魄”的巨大阴谋。

      小船无声地滑向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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