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沧海未深

作者:文心载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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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鸿影


      这个世界上有正派角色,也会有反派角色,不然话本怎么演呢?
      赵形认为自己属于后者。
      他曾无数次去想,如果武宁山那一夜被黎渊带走是他,而不是他的双生兄弟赵影该有多好。
      他应该在太和山堂堂正正地学剑,而不是跟着血魂师做着全武林都不齿的勾当。
      可这哪是当时只有四岁的他可以决定的呢?
      赵形跟着血魂师到了一个无名之地,一个叫昆皋的地方。
      此地有很多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眼神过早地失去了光。
      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昆皋安插进各个势力的钉子。
      这群灰暗的影子般的人里,他最喜欢和阎霜玩。阎霜是昆皋掌权者阎彻的女儿,比他小一岁,却比他更懂这里的残酷。
      阎彻对阎霜的掌控欲几近变态,只要有一点不合他意便要打骂。赵形总是偷偷给她送药。
      赵形八岁时,阎霜突然不见了,他以为她也像其他优秀的钉子一样被提前派了出去,执行某个隐秘的任务。他为此难过了很久。
      后来才知道真相。只是因为阎彻有了个儿子,便不想要她这个没有武学天赋的女儿了。
      日子在血与罪中飞逝。他师从血魂师修炼血影销魂功,年纪轻轻便已满手血腥。
      最初他感到恐惧与恶心,后来也麻木了。只是血红色成为了他最讨厌的颜色。
      十五岁时,他终于要成为钉子,不再必须如影随形地跟着血魂师。
      他获得短暂的自由后立即就去邕城寻找阎霜。
      她已经有了一个叫“芍音”的新名字,名头在勾栏里颇为响亮。
      他花了一大笔足以让普通人心惊肉跳的银子,买下了芍音一夜。老鸨笑得见牙不见眼。
      去她专属香闺的路上,穿过脂粉香气浓得化不开的回廊,听着两旁房间传来的调笑与丝竹声,赵形久违地感到了紧张,甚至……恐惧。
      他握了握袖中那双因常年杀人、布满薄茧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他几乎是颤着手,推开了那扇雕花精美的房门。
      一股甜腻的暖香扑面而来。阎霜——或者说芍音,正背对着门,对镜理妆。她穿着一身水色的轻纱裙,身段窈窕,乌发如云,仅看背影,已是勾魂摄魄。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赵形瞬间屏住了呼吸,呆立在门口。
      她比他无数次想象中她长大后的样子,还要美上千倍万倍。
      芍音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媚笑,莲步轻移,带着香风迎了上来。
      赵形还没从巨大的冲击和心痛中回过神来,芍音柔软的手臂已经像水蛇般缠了上来,带着温热香气的身子若有若无地贴向他,一只手更是轻车熟路地、柔柔地抚上他的胸膛,指尖暧昧地下滑,眼看就要探向他小腹下方……
      赵形猛地惊醒,如同被烫到一般,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不小,制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美艳的脸,心脏抽痛,忍不住脱口唤出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声音干涩而低哑:
      “阎霜……”
      芍音像没有听见,自顾自道:“客官是第一次来江月楼吧,不喜欢主动的,那客官来摸摸奴家,好不好?”
      声音柔肠百转,千娇百媚。
      说着,她另一只手反过来,引导着赵形那只抓着她手腕、因用力而青筋微露的手,强拉着,要往自己胸前按去。
      赵形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轻响,抵抗着那股牵引的力量。他眉头紧紧蹙起,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媚色,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急切:“小霜,是我!你看清楚,我是赵……”
      “啪!”
      一记重重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甩在他脸上!
      “赵形,你他妈在这装什么清高!”芍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对不起。”赵形脸颊火辣辣的疼,却比不上心痛的万分之一,“我才知道你在这里,我来迟了,对不起。”赵形上前一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恳切,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刚才扇他耳光、此刻还在微微发抖的冰凉的手。
      芍音猛地一颤,想要抽回手,却没有成功。她仰起头,拼命睁大眼睛,看着头顶华丽的帐幔,不让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流下来,声音却泄露了一丝哽咽:“早点来又有什么用?你根本就不该来,赵形,你不该来的……"
      这里没有光,只有更深的泥沼。她早已深陷其中,浑身污浊,又何必让这仅存的一点旧日记忆,也染上同样的颜色?
      赵形怕抓疼了她,松开手。
      芍音背过去擦干净眼泪,走到柜子前,从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烟斗。
      她娴熟地点上烟,直到赵形的脸被飘出的烟模糊盖住的时候,芍音才再次开口:“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淡青色的烟雾在暖香馥郁的房间氤氲开来,像一道无形的帷幕。
      “我……”赵形喉咙发紧,烟味有些呛人,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后化为一句:“我要出去了。”
      “出去”在昆皋的暗语里代表着出任务,彻底潜入某个势力,或许十数年,或许一生。
      “去哪?”她问。
      “太和。”他答。
      芍音垂头,看着手中烟斗明灭的火光,沉默了片刻,“名门正派,很好啊。”语气听不出是羡慕、讽刺,还是别的什么。
      “霜,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赵形忍不住上前半步,烟雾因他的动作而散动。
      “杀了阎彻。”说完她便笑了,“开玩笑的。”
      赵形心头剧震,这是他不可能完成的,阎彻是他见过最恐怖的人,连血魂师都要避让三分。
      烟缓缓消散,芍音的面容重新清晰起来,却比之前更加疏离。她掐灭了烟斗,道:“不要再来找我,除非他死了。”
      “好。”赵形只能如此回答,他转过身这便要走,身后却响起琴声。
      曲调哀婉低回,如泣如诉。
      赵形连再背过身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没有能力带她离开这深渊。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芍音弹的这一曲名为《恨相逢》。

      他来到太和山,才知道自己的杀父仇人黎渊早已携妻退隐江湖,谁都不知道他和妻子梁韫去了哪里。
      这十年来,血魂师无时无刻不在给他灌输对太和山的仇恨。可当他真正到了太和山,那种恨意奇妙地消散了。
      他看到自己的孪生兄弟赵影肆意而为的闲散生活,嫉妒猛然滋长,他最梦寐以求的正派武功,赵影疏于勤练,师兄们也都纵容他。
      他的任务就是取代赵影,潜入太和山。
      他在暗处观察赵影,摸清楚他的一切行为习惯与喜好。越是了解,他越是觉得父亲给他名字取错了,他赵形才活得像影子。
      时机成熟,他把赵影引入到后山,很轻易地杀掉了自己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赵影死不瞑目,维持着死前惊恐的神情看着赵形。赵形心中没有半分兄弟之情,只有执行任务的麻木,以及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快意。
      赵形蹲下身,抚上那张尚有余温的脸,低声道:“你就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成为楚嵩的吧。”
      尸体他都没有处理,反正这里没人懂畏楼秘术的血阵。
      成为楚嵩,他光明正大地融入了太和山这几个情头手足的师兄弟。
      老大楚巍大半年没回过太和山了。
      老二楚岫身体孱弱,因病去世好多年了。
      老三楚岑为人严肃,开不得玩笑。
      老四楚峣像读书人,总爱说书上的道理。
      老五楚岷心里只有打铁。
      而他扮演楚嵩只需要好吃懒做就好了,这对他而言并不难,难的是按下心中对沧溟剑法的渴望,不能表现得很上心,太认真练剑反而惹人怀疑。
      这一年三月,许久未归的楚巍突然抱了个女婴回来。
      所有人震惊地围住他。
      楚岑率先镇定下来,皱着眉头问:“谁的孩子?”
      “闻汐的。”楚巍声音沙哑,偷着疲惫。仿佛是对母亲的名字有反应,襁褓里的孩子“哇”的大哭起来,楚巍忙边拍边哄。
      “是不是四年前那个姑娘?”楚峣有所印象。
      “我记得!大哥那次回来借酒消愁好久。”楚岷也想起来了,“果然误会说开就好了,对了,嫂子呢?”
      楚巍轻拍孩子的手一顿,轻声回答:“去世了。”
      众人都没想到,只能道一声节哀。
      “她叫什么名字?”楚峣问,很想上手抱一抱孩子。
      “庄栀,随闻汐姓,栀子的栀。”楚巍看着怀中孩子,眼神复杂,“她的父亲不是我,但是……”
      “放心吧大哥,我们都会当她是你亲生的对待的!”楚岷拍拍楚巍。
      楚嵩嘴上附和,心里却想:真窝囊啊,要抚养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生的野孩子。

      “六叔六叔,我要这个!”庄栀骑在楚嵩肩上,看到喜欢的物事就要摇着他脑袋。
      “祖宗诶,我出门前特地梳的玉树临风的发型!”楚嵩稳住闹腾的庄栀,用手肘支了一下身边的文经珩,“小文,你去帮我拿一下。”
      “好。”文经珩手上已经提了一些庄栀看中的小玩意儿,这下又添一个。
      “六叔和珩哥哥对我最好啦~”庄栀如是一说,他们两个还能有怨言?
      回到太和山,忽然下起了雪。
      今年是太和山最热闹的一年,老三楚岑去外面带了个故友的孩子,收为看徒弟,而庄栀在文经珩的感染下终于有心学剑了。
      年夜饭桌上,菜肴丰盛,灯火温暖。
      楚巍有感而发:“我们太和过一段时间开放山门,招收些弟子怎么样?”
      “不行!”楚岷立马反对,“要是招来的弟子都像小栀这样喜欢上房揭瓦的,我们太和山不是大乱套了?”
      还好楚嵩及时捂住庄栀耳朵,让她没有听到后一句。
      “好啊好啊,这样珩哥就是大师兄,我就是二师姐了!”庄栀道。
      “屋舍太小了,需先扩建一番,过两年吧。”楚峣条理分析,看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庄栀,补充道:“看到年纪太小、过于活泼的孩子我会头晕……”
      楚岑也摇头,虽然没有出言反对,但眉宇间对此并不热衷。
      年夜饭一结束,庄栀便拉着楚嵩和文经珩出来放鞭炮。
      “六叔,快点火!”庄栀兴奋得小脸通红,在原地蹦跳着,催促正在慢条斯理摆弄火折子的楚嵩。
      文经珩检查了一遍引线,将庄栀往自己身后拉了拉,隔开她和鞭炮的距离,“小心些。”
      “知道啦知道啦,珩哥哥真唠叨。”庄栀吐吐舌头,却也乖乖地没有再往前凑。
      楚嵩看着焦急的两张小脸,故意拖长语调,“急什么,好饭不怕晚,捂好耳朵,要来咯——”
      说罢,他将火折子凑近引线。
      细小的火花骤然亮起,沿着引线飞快地窜向鞭炮。
      文经珩拉过还在伸着脖子看的庄栀,退到更远的安全地方。楚嵩几个后跃,潇洒地落在他们身侧。
      红色的鞭炮纸混合这金色的火光,“噼里啪啦”地在雪地上跳跃、飞溅。
      庄栀捂着耳朵,睁着大眼睛看着那一片火树银花。火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跃着明亮的光彩。
      “你们三个小心点啊!”楚巍出来叮嘱了一声。
      “放心吧大哥!”楚嵩大声回应,应过之后,他又点燃“窜天猴”,只听“咻”的一声,几道拖着亮尾的光箭射入夜空,绽开璀璨的花朵。
      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味,混合着雪后的清冽。
      在这最绚烂的时刻,庄栀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楚嵩和文经珩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她。
      鞭炮声渐渐稀疏,终至停歇。最后一抹火光湮灭在雪地里,只剩下袅袅青烟和满地红纸屑,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屋内传来谈笑声。
      庄栀这才睁开眼睛,声音清脆而满怀憧憬地大声说道:“我许愿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永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
      文经珩看着她,沉稳的脸上露出笑意,轻轻地“嗯”了一声。
      楚嵩站在一旁,脸上惯常的散漫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雪花落在他肩头。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在心中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句美好的祝词。
      “傻小栀,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伸出手,胡乱地揉了揉庄栀毛茸茸的头发。
      “你不早说!”庄栀又摇摇头,“不对不对,心诚则灵!”
      “对,心诚则灵。”文经珩含笑地附和她。
      “好吧,你们人多,你们赢了。”楚嵩道。
      放完鞭炮,三个人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灯火温暖的院落走去。身后,是冷却的烟花残骸和渐渐被夜色吞没的雪地。
      楚嵩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重归黑暗的空地。
      雪静静地落着,覆盖了方才他们乱踩出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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