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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山谷8(2)
但她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彼时她正坐在院里做皮手套——虽然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女红做得不错。这段时日麻烦周德太多,总得回报一二。
声音突兀响起,油腻腻的,无比轻佻:
“又见面了,小客人~”
她抬头,就见那个男人站在篱笆外,不怀好意地笑。
她嫌恶皱眉,懒得理睬。
“怎么不说话?”他往院里张望了下,“原来你是周德藏在家里的妹妹,他竟不告诉我们,太不厚道!”
她“啪”地放下针线筐,“你是没家吗,这么喜欢站在别人门口?再不走我就拿斧头砍你。”
“呦!”男人吹了个口哨,兴味更浓,“你还拿得起斧头呢!”
她二话不说抡起斧头丢过去。
男人没想到她这么有胆,躲避不及,大腿上瞬间多了道血淋淋的豁口。
“啊!!”他扭成一团倒在地上,将院外的木篱撞得吱呀作响。
她有些怕,却知道此时不能退,抬手冲他瞄准,“扔偏了,再往中间些更好!”
“你…”
咒骂还未出口,天上陡然响起一道锐利的破空声,下一秒,箭矢贴着男人脸侧擦过,“咻”地钉在木篱上,尾羽发颤。
“下次不会射偏的。”几十步外,周德声音冷硬。
“……”男人惨白着脸,被过路的村民拖走。
她心有余悸,双腿陡然一软,被大步走进的周德托着肩撑起来。
她第一次在他木头般的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的情绪——他很愤怒。
“我没事,”她反倒安慰他,“那人一看就是欺软怕硬的,只敢占占嘴上便宜。”
周德没说话。
她停留得太久了,他愈发习惯家里有她的存在,甚至卑劣地希望,她不想回家的想法持续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可今日的事犹如兜头冷水,泼得他清醒过来。
他护不住月亮,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月亮尽快回到天上。
·
翌日,周德提着鹿茸去往钟离县城,发现原先贴在城墙门口的寻人启事不见了。
他拦住一过路人,“大叔,这寻人启事怎么没了?是那户人家找到女儿了?”
“不知道嘞!前些日子突然就撕了,也没听说谁得了那几十两白银,大概是女娃自己找回去了吧!”
“……”周德还想再问,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随之而来的是浓郁的药酒香——
“阿德?你怎么在这?半月前不是刚卖过货?”
“……赵叔,”周德转身,抬起手中的鹿茸,“昨日刚猎的鹿,趁新鲜,先给您送来了。”
“哈哈哈好小子!”赵引乐了,一把勾住周德的肩,“走,跟叔回药馆!请你喝酒!”
“多谢叔,其实还有件事想跟您打听下……”
“好说好说,先喝酒去!”
半个时辰后——
“你说真的假的?你见过那户人家要找的小姐?寻人启事上可没有画像。”
“……她有些记不清之前的事了,我不能确定。”
药馆后院酒香四溢,赵引摇着酒壶的手停住,醉醺醺的脸上显出几分精明,“我同你讲,嗝——”
他压低声音,“那户主人有些特殊,不想把小姐走丢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公告上连姓名画像都不详,嗝……不过我跟他府上的管事是远亲,可以帮你问问。”
周德一颗心瞬间揪起,说不清是欣喜多些还是怅然多些,“那真是多谢叔了!麻烦快些,您也知道我村里的情况……要不现在就去,我跟她家人亲自说说!”
“不不不,”赵引连连摆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且等我消息!”
“可是……”
“阿德,”赵引按住他,“你信叔吧?”
周德沉默,点头。
赵引又打了个嗝,“那就好了,回去等消息。”
说罢他起身,也不管周德和散落一地的酒壶,摇摇晃晃往外走,临出门又回头,对着虚空叮嘱:
“我同你讲,你一定把那个姑娘照顾好了——嗝,如果真是她……真是她,你周德往后就不必窝在山沟沟里了……哎呦这地上怎么有个槛!”
身影东倒西歪逐渐爬远。
站在另一边的周德:“……”
他和赵引也就短短一年的买卖之交,对方肯帮忙已是幸运,其余的,恐怕只能等了。
·
周德回村时正值饭点,烟囱吹出的袅袅炊烟不紧不慢晃上天空,消散在黄昏的日暮里。
这个时辰村口不该有人的,更遑论是一向乐于吃饭的周泉生。
“大哥!”周泉生也看见他,迎上来,“我在这等你呢!你今日是不是进城了?”
周德点头,“怎么了?”
“也没什么……”周泉生却忽然含糊了,“我爹跟我说,你想帮阿真寻亲。怎么样?有找到吗?”
“……算有些消息吧!”周德憋了一整日的气总算有处可叹,“她什么都不记得,寻亲总要多费些时日。”
“哦。”
“……”
两人一路并行,周泉生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周德有些不适应,于是主动接起刚才的话题,“你问这个是想帮忙?”
“你为什么这么想帮她找家人?”
兄弟俩同时出声,听清对方的问题后又同时沉默。
“……”周德皱眉,“什么意思,这算是质问吗?”
“不!不是,我只是好奇,大哥你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周德:“我有点听不懂,泉生,你一向热心肠,难道不希望她早点跟家人团聚吗?”
“我当然希望!只是,只是……”周泉生眼神飘忽,“说不定阿真其实不这么想呢,我们这几日经常在一起,她从没提过要找家人。”
周德不理解,“那她说过不要找家人吗?”
“……”周泉生也皱眉,“那你也不能不顾她的想法,随便帮人家去寻亲。万一,我是说万一,阿真的爹娘不好,她还不如不回家的好呢?”
周德猛地停住。
看着身边青葱挺拔的少年,那股躁郁又翻涌上来,他有些不耐,“泉生,你到底什么意思?”
周泉生最怵他冷脸的模样,咬咬牙,一口气说完:“我觉得阿真不愿意寻亲,既然她不愿,为什么不让她留下呢?”
“留下?”周德气极反笑,“留在碧落村吗?”
“当然!她会喜欢我们村的!”
“我不这么认为。”
“……”
少年的胸背在男人带刺的眼神下不复挺拔,他喉结微动,“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周德硬邦邦道,“碧落村贫瘠荒芜,她不该留下来过苦日子。”
“……贫瘠,荒芜,苦日子?”周泉生重复着,眼底是越来越深的震惊和不忿,“从前他们嚼舌根,我还不信,原来大哥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少年骄傲又莽撞,完全忘了原本的话题,一字一句直指男人心窝——
“我看不是阿真嫌弃,是你吧?”
周德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收紧,指甲狠狠刺着掌心的厚茧。
“……说话啊!”周泉生扬声,似有哽咽,“你讨厌碧落村对不对?是不是连我和爹也一并嫌弃了去?”
“……”周德脸上的怒色渐渐沉寂,沉默半晌后,他闭上眼,“周叔将我拉扯成人,你是我最亲的弟弟,我不会嫌弃你们。但我们现在说的不是这件事。”
周泉生正欲开口,又听他道:
“她不叫阿真,也不该属于这里,你知道的,别那么自私好不好?”
自周泉生十二岁后,就没听过周德这般温和的循循善诱,温和到连尾音都似乎染上了颤抖。
他一时怔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再抬眼时,男人的身影已经走出很远很远。
·
‘我看不是阿真嫌弃,是你吧?’
少年的质问徘徊在脑海心间,周德揉了揉眉心,抬头环顾四周。
多高的山啊,他从出生起就在这里看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时候他雄心勃勃,觉得只要够勇敢够强壮,就能走出这些山,可时至今日,他依然在这块小小的围城里。
因为这里有周泉生,有周叔,还有那些曾给他一口饭的村民。
高山可跃,但他走不出围在心底的山。
熟悉的声音拉回了周德纷乱的心绪,他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家门口,而院里一片狼藉,有女孩的口令声,还有鸡飞狗跳的牲畜声,夹杂着妇人的狼狈嚎叫——
穿大红袄子的婆子头发凌乱,身上都是鸡鸭的毛,正叉着腰破口大骂:
“泼妇!真真是泼妇!天哪!老婆子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娃……啊!死东西滚远点!”
目光往前,是女孩站在院里,身后围着一堆鸡鸭鹅,同样气势汹汹地叉着腰,“老婆婆,我这叫先礼后兵,你再赖着胡说八道,我就让小鸡小鸭咬你的袄子!”
话落满院又是一阵“唧唧”“嘎嘎”,仿佛能听懂她的话一般。
“……”周德抢在老妇冲上去前拦住她,轻咳一声,“王婆婆,您还好吧?”
“……我看上去是好的样子吗!”王婆子翻了个白眼,但气势到底落了下去,装模作样对女孩“哼”了两声,“丫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天大的福气,你好好想想吧!”
“这么大的福气还是婆婆你自己享吧。”她一句话堵回去,气得老妇捂着心口哎呦叫唤,见二人都无动于衷,才灰溜溜打道回府。
周德转而打量她的面色,“她说的什么事?”
“……没什么,”她看他一眼,放缓语气,“周大哥又去县城了吗?”
周德点头,将茶碗递出去时避开了她的注视,“……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他们刚从山上回来时,她经常坐在窗边发呆,与其说是身体不舒服,更像心情不好。
他不会安慰人,幸好泉生性子活泼,二人交好这些天,她的笑也真心了许多。
她知道他问的不是身体,心底更多几分歉疚,“有劳周大哥,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周德抿唇,“其实我今日在城中,知道了一些可能与你有关的消息……你想不想再去看看?”
“……”
对面突然沉默,周德蓦地想起泉生那句“那你也不能不顾她的想法,随便帮人家寻亲”,正想开口,就听她道——
“周大哥,我真的很感谢你对我的所有照顾,但是……”
周德有些喘不上气。
“对不起,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她低头,“其实每次我想回忆过去的事,头就好像被打了一样痛。上次你带我进山,我觉得很害怕……”
她停了下,“那种感觉就像后面有人在追我,而我只能拼命朝前跑,稍微慢一点就会被人抓住……”
她搭在膝上的手在颤抖,周德想打断她,叫她别想了,开口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个称呼。
“总之,”她深吸一口气,表现出超他想象的镇定,“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暂时不想找回过去。所以也请周大哥别再为我费心,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
“……”周德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点头。
·
两个月后,周泉生提着刚宰的鸭敲响周德家门。
兄弟没有隔夜仇,不管周德心底有多拧巴,周泉生是早忘了那日的不欢而散,有事没事都往小院跑,更不要说这次——
村中人心惶惶,周叔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他只能来此处躲躲。
“那些人还没找到吗?”
“没,有人在西边山谷发现了脚印,怀疑是他们的,但都不敢顺着进去找。”周泉生想起什么,打了个寒颤,“不过确实有些吓人……你们没见过林叔他们的模样,身上都是又绿又滑的东西……”
林叔,是碧落村发疯的第一个人。
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短短十余日,十数个村民都无故发狂,且在几日后消失在深山里。
半月后,碧落村开始频繁地震,虽不致死,但足以令众人本就脆弱的神经雪上加霜。
不知从哪传出个说法,说是因为某个村民对山神不敬,神灵发怒,才降下天罚。
消息不胫而走,在碧落村传得沸沸扬扬,村民纷纷找上村长,要求摆祀台,祭神灵。
“世上怎会有鬼神?当务之急不应该是找到那些人,再为他们请大夫吗?”
周泉生将此事说得神乎其神,少女却提出质疑。
周德也持同样想法,“我和其他猎人在山中捕杀生灵这么多年,要真有山神,早遭报应了。”
“你快别说了大哥!”周泉生神色僵硬,“……不是不想去找,只是没人敢做第一个啊。”
“让村民去确实有危险,”周德道,“我明日去问问相熟的猎户,大家一起进山找。”
周泉生不赞同,可周德执拗,话出口便是一定要做的。
翌日,连周德在内的五个猎户结伴进山,日暮时分无功而返。
众人也知道此行危险,纷纷关心安慰,只是遮掩不住失望之色。
“你们在山里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周家小院,少女敏锐地察觉到周德神色间的不同寻常。
“……我得出去一趟,”周德倏地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副鹿皮手套,搁在桌上,“我房中木柜里有个暗门,可以直通碧落村地窖,里面有水和食物。”
“……”
她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突然有些不安,过了许久才想起,方才忘了同他告别,忘了告诉他万事小心。
·
周德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曾在村中家中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发了疯,跟那些人一样跑进山里去了。
“周叔,周大哥昨日走得匆匆忙忙,是来找您的对吧?”
“……阿真啊,”周叔抽出三根香,走到菩萨像前,“这是我们碧落村的祸事,不该牵扯到你的,你尽快收拾东西离开罢!”
“我不走!”她语气坚决,“周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恩人有难,我怎能坐视不理?”
周叔摇头,“你不懂,这件事远比你想象的危险……你就当周德也染上疯病了,生死有命,无需你替他抱不平。”
“我不是傻子,周叔,昨天周大哥的脸色就不对,有人说看到他来找您,你们一定说了些什么。”
周叔保持沉默。
她捏紧裙摆,“您不说,我就自己猜了。或许是他找不到人来向您请罪,又或许是他在山里发现了什么……”
她盯着周叔僵硬的脸,一字一句道:“您阻止他调查,但他不听。”
“啪嗒”
周叔手中的檀香被折断,掉在地上碎成好几截。
一片寂静中,她听见周叔道:
“他从小就这样,话少又性倔,一旦决定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根本拦不住他……”
玉白菩萨慈眉善目,被擦得通透的像身映出老人佝偻的侧影。
他转身,注视着面前的女孩,仿佛在透过她看什么。
“大夫已经到了,我会带他们进山找人,但请你不要冒险……让你平安,这是他最后请求我的。”
“……什么…”她觉得嗓子有些干。
周叔闭上眼:“他还说,如果有朝一日你想回家了,就去钟离县的无事药馆,找一个叫赵引的老头。”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觉得周叔说的对,那人确实是个百里无一的执拗性子。明明知对于他的情愫,她除了歉疚什么也报答不了……
与此同时,村长家的茅屋里,一个人在女孩走后缓缓现身,坐到周叔对面:
“你还是决定进山是吗?”
“是,不光为阿德,也为其他消失的村民。”
“他们能在山里悄无声息住那么久,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扳倒他们?阿德的下场你没看到吗!”
“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是村长。”
“村长的责任就是带领族人繁衍,而不是去冲动去冒险!当少数人和多数人在同一个天平上,选多数人或许不公平,但正确。”
“所以我说,下任村长交给你,再合适不过了。”
“……别指望把烂摊子丢给我。我会照顾泉生和那个丫头,但当他们变成少数人时,你知道我会怎么选。”
“……生死有命。”
·
毫无意外地,周叔和大夫们有去无回。
新村长姓于,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沉痛的哀悼后,没有人再突然发疯,碧落村似乎恢复了一些平静。
直到那个矮个小流氓带着王婆子踏上周德家的小院,说要娶那位阿真姑娘为妻,说这是她天大的福分。
前村长的小儿子泉生拉来于村长主持公道,闹得人尽皆知,明眼人都瞧出了他的心意,谁知那阿真说自己倾心周德已久,哪怕他失踪,也非他不嫁——
“阿真丫头,你冲动了。”
“于叔,我不信周德和周叔他们就这么没了,我要查清真相。你们总说我不是碧落村的人,叫我不要插手……现在我是了。”
“……”
几日后,又一个村民疯了,紧接着,“阿真是妖女”的传言喧嚣尘上,愈演愈烈。
转眼间,少女成了众矢之的,以王婆子和矮个流氓为首的人叫嚷着要将她献祭,以慰山神。
熊熊火堆前,周泉生和阿真站在众人面前,成了少数人。
幸而生死有命,两位从天而降的少侠灭了这场火,而周泉生用前村长的信物,为阿真换来十日之期——
当夜,周家。
“你要我逃走?”她失声惊叫,紧接着意识到什么,飞快瞥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你说什么呢泉生,你知道我不可能逃的!”
周泉生更是着急:“可他们要烧死你啊!今日你能无事,全靠那两个怪人和我爹的信物,可十日之后又该怎么办?”
“难道我就任由王婆子他们把脏水泼我身上吗?”她感激他,不想跟他争执,可连月紧绷的弦让她无法喘气,迫不及待想找到一个排泄口,“我要想办法查清真相,这是我留下的唯一目的!”
“你怎么查?拿什么查?阿真姐你别这么天真好不好!”
“我……”她无话可说。
他说的是事实。
可她做不到无动于衷,做不到逃之夭夭,那样她会一辈子唾弃自己。
周泉生意识到这话的伤人,放缓语气,“难道真相比你的安危都重要吗?我真的希望你平安,哪怕代价是要你离开,因为我……”
“周泉生!”她蓦陡然出声,毫不留情打断他。
周泉生一怔,看着她的唇一张一合——
“我已经嫁给周德了,如果他在,你该喊一声嫂嫂才对。”
“……”
他听得懂,她在提醒他。
其实他知道阿真对他们没有感觉,但她太知恩图报,甘愿因为歉疚留下来,只想帮恩人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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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剧情结束

下章预告:柳大师勇闯虎穴(被迫版,还有两位惊喜来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