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春

　　韩论非阖目静卧，梦中独行于一条不见尽头的山道。四野茫茫，倒也自在。未几，山体忽震，巅上积年雪层轰然崩落，朝他奔涌而来。他拔足疾奔，终究快不过滚雪之势，转眼便被吞没于茫茫深白之中。
　　彻骨寒意如针扎髓，痛贯脑髓。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倏然睁眼。
　　四下昏暗，厚重的裘被压得他气息发闷，浑身灼烫未退，反而更添燥意。他微微一动，忽觉身侧有人，呼吸均匀轻细，温热透过衣料隐约传来。
　　韩论非怔了怔，缓缓侧首。苏语卿蜷卧在他身旁，青丝散在枕上，睫羽安静垂落，睡得正沉。
　　他一时恍惚，竟分不清是梦是真。
　　不知这般凝视了多久，枕边那只囊袋又不合时宜地轻轻耸动起来。韩论非目光微移，终是落回它上头。他手肘支榻，另一手从苏语卿枕边轻轻掠过，将囊袋取到手中，径直解开系绳。
　　一团状似白絮的灵物被他掏了出来。他随手朝门边一掷，那雪白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软软落在地上。
　　“快滚。”
　　他嗓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命令。那灵物却似不怕他，拖着软绵绵的身子，竟又慢悠悠飘转回来，绕着沉睡的苏语卿转起圈来，还凑近细细地嗅着她的气息。
　　韩论非眼神一凛，指尖微抬，一缕细小的紫色雷光悄然窜出，在他指间噼啪轻响。
　　“再不走，”他声音压得更沉，字字透着冷意，“信不信我教你魂飞魄散。”
　　那团白絮猛地一颤，显然惧极了那缕紫雷。它再不敢耽搁，急急飘退至门边，却又忽地停下，竟响亮地“汪”了一声，像是某种不甘的抗议，这才缩成一团，从门缝底下挤了出去。
　　韩论非下意识侧目去瞧苏语卿，见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并未醒转，这才小心收回手，缓慢倒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砭骨的寒意竟渐渐被融融温热所取代，暖意氤氲。
　　苏语卿在被里辗转，竟生生闷出一身汗，黏腻不适。正朦胧间，屋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间杂着模糊人语，甚是焦灼。
　　她一个激灵，猛地睁眼坐起，神思瞬间清醒，立即穿鞋下榻去开门。
　　外边天已经蒙蒙亮，知冬面色疲惫，紧张上下打量着苏语卿，“三娘，你可有事？”
　　苏语卿未及细想，下意识摇了摇头。知冬颔首示知，旋即掠过她身侧，大步往内室闯去。
　　知春一夜未眠，形容有些憔悴，她执起苏语卿的手，细细端详，“三娘可真无事？眼下婢子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昨夜外边一如往常，偏生院里竟下了一场好大的雪，风雪尤大，将院门封住死死的，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她们竟都瞧见了？此等异象若传了出去，必惹非议。苏语卿闻言心一紧，反握住知春的手，“除了你们二人，可还有其他人见到？”
　　见知春迟疑稍许，缓缓点头，苏语卿的心更是一沉。
　　而内室之中，知冬焦急伸手去探韩论非的额头，却见床榻之人蓦然睁眼，眼眸亮得惊人。
　　知冬动作一滞，忙收回手，垂首低声道：“殿下醒了？可觉着身上好些了？”
　　她目光扫过他依旧泛红的面颊，心下忧虑未减，欲要再说道些什么，她连同屋内的知春，
　　身形皆兀然僵住。
　　苏语卿心头猛地一跳，随即便明白是谁所为。她倏然转身，朝内室已然坐起的韩论非急声质问道：“韩九郎，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放心，只是暂且禁锢住她们罢了。稍后……我会抹去她们关于院中落雪的记忆。”韩论非抬眸看她，嗓音沙哑低沉，“我虽常在夜间行事，可西京城中，到底不是荒郊野岭。动手时难免会落下痕迹，或被人瞧去一二。为免无端引起恐慌……便与人学了一手能叫人忘却的秘术。”
　　“这术法……可会对她们有损？”
　　他勉力牵起一丝惯常的、带着些混不吝意味的弧度，反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前日午膳用了什么？大前日呢？”
　　苏语卿一时语塞。
　　见她默然，韩论非不再多言，并指朝眉心一点。几缕淡金细丝倏然迸出，不仅没入眼前二人额际，更穿过正门，朝外间隐伏的数名暗卫掠去。
　　待院中诸人恍然回神，正自疑惑为何身在此处时，韩论非却已力竭。强提灵力催动秘术，于他此刻病体无疑雪上加霜。他只觉气力瞬间抽空，眼前阵阵发黑，未等知冬从愣怔中完全清醒开口，便抢先低斥道：“让外边的人……退下。”
　　“……是。”知冬神色复杂地望他一眼，转身悄然退出，显是去与暗处之人传话。
　　外间，知春与苏语卿立在原处。她忽地一怔，凑近苏语卿耳畔低语：“殿下何时醒的？三娘看……婢子此刻可将熬好的米汤送进去么？咦，食盒去了何处？”
　　她四下顾盼。苏语卿未作声，任由知春左右寻了一番。“莫不是落在何处了？”知春自顾疑道，“三娘稍候，婢子去外头找找。”言罢，便匆匆往门外去了。
　　屋里霎时又只剩她与韩论非两人。倒也恰好，她正有一腹疑问，要寻他问个分明。
　　听着外间脚步声渐近，一阵莫名的不安骤然攫住了他。韩论非侧身向里，面朝墙壁，连闭着的眼睫都几不可察地微颤起来。
　　昨日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于她有救命之恩，转眼却险些累她陷入险境。昨夜不知怎的浑噩闯入这春迟院，她当时逐客的神色犹在眼前……可此刻，他竟不想走。
　　无论如何，都想暂且留在此处。
　　苏语卿怕他又昏睡过去，贸然出声反倒惊扰，便轻轻倚近床沿，往内探看。
　　见他眼睫微颤，分明醒着却偏不肯睁眼，苏语卿心里掠过一丝无奈的好笑。然念及昨日争执，仍将面色端肃起来，正声唤道：“韩九郎？”
　　韩论非本欲装睡到底，耐不住她又唤了一声，只得硬着头皮倏然转过身来，睁眼直直对上她的视线，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生硬：“你有何事？”
　　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苏语卿心下虽觉异样，仍以正事为先，问道：“你总该给我个交代。昨夜院里那场大雪，究竟从何而来？而你，又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韩论非听她问的是这桩事，暗自松了口气，旋即又生出几分懊恼，“……是‘晴时雨’。”《神妖谱》有载：晴时雨，生于云壑之交、阴阳紊流之地，其喜怒皆动天象，声如幼犬。悦则雨落，悲则天晴，怒则风啸，惧则霆震。此物尤克修道之人——昨夜我设计擒它，不过稍沾了些雨露，便已如此。原以为封入囊中便可无虞，不想它竟还能作祟。”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向床头空空的囊袋。苏语卿蹙眉问道：“外头的雪既已消了，那它如今……”
　　“自然是放走了。”韩论非道。
　　“放走了？”苏语卿一怔，“既已擒住，为何又放？我们可是因它冻了大半宿。”
　　韩论非将身子放平，望着屋顶梁木，眼眸微动：“你不也瞧见了，眼下我这副模样，如何化解它招来的大雪。”他顿了一顿，声音里透出些微倦意，却又带着惯有的倨傲，“既能擒它一次，自然擒得第二次。”待下回捉到，早早送去给刘舂陵便是，留给他发愁去。
　　“可它不是天生克制于你？”
　　“纵是克制又如何？”韩论非别过脸，眼底却仍凝着一点执拗的亮，“大不了……再多躺几日罢了。”
　　苏语卿闻言，心口莫名一紧。这般染了风邪，还敢说“再多躺几日”？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病痛，他倒像浑不在意，难不成真要等烧糊涂了才知轻重？
　　劝诫的话在喉间几番滚动，终究还是被她咽了回去。沉默片刻，心底却浮起一丝不该有的探究之意。她望着他倦怠的侧脸，轻声问道：“韩九郎，西京城……总是如此么？”
　　“总是什么？”他阖着眼反问。
　　“总有这么多妖异之事。”苏语卿的声调平稳缓慢，“自我进京以来，寥寥数面，你不是在寻妖，便是在除妖的路上。后来入了书院，每日早课见你，总是一副困顿不堪的模样……倒像是接连数夜未曾安枕。”
　　“西京乃天子都城，繁华鼎盛之地，本非妖异滋衍之地。只是近来……不知何故，各方妖物似有聚集之势。此事来得蹊跷，尚在查探。”
　　苏语卿对他的查案之能实在不敢恭维，静默片刻，轻声道：“那你……可有法子联络上无机道人？他或许知晓些内情，能指点一二。”
　　“怕是不成。”韩论非对此事的兴致似乎寥寥，只将话题拨转，“你那名唤知春的侍女，怎去了这般久？方才不是说要予我米汤么……我渴了。”
　　苏语卿这才恍觉知春外出已久，正待起身去寻，却见外间隐约有人影晃动，不由轻声唤道：“知春？可是你在外边？”
　　“三娘，是婢子。”却是知冬的声音。她捧着一叠整齐的衣裳鞋袜走进内室，轻手轻脚置于案边。苏语卿已倒了一盏昨夜剩的凉水，放置在塌边，“且先润润喉罢。”
　　“三娘，”知冬低声禀道，“小五方才送了几包对症的药来，婢子这便去煎上。”
　　不久之后，知春也匆匆赶了回来，手中端着个食盒，“三娘，原先的米汤已凉了。婢子去厨下时，正遇着掌灶的老媪为卢娘子熬粥，便顺势盛了一碗带回。”
　　看着天色渐明，院里其他人也该过来了。苏语卿便道：“放下罢，我稍后递与他。你熬了一夜，且去歇息。待青莲、青叶来了，让她们在院中听用便是。”
　　“婢子晓得了。”知春应声退去。
　　苏语卿轻阖上门，又将门闩悄然落下，权作抱恙闭门之态。待那碗米汤端给韩论非后，她已然睡意全无，索性就着晨光，将案头书卷展开，细细读了起来。
　　室内一时只余两道轻浅交错的呼吸声。韩论非倚在床头，捧着汤碗极缓地啜饮，温糯的米汤滑过干涩喉间，渐次熨开一片暖意。
　　待内室传来碗盏搁置的轻响，苏语卿便开口道：“稍后知冬会送煎好的药来，你且坐坐等着，莫要睡过去了。”
　　“那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便这样说罢。”
　　韩论非沉默下去。正当苏语卿以为他已昏昏睡去时，却冷不丁听见他低唤一声：“苏语卿。”
　　“嗯？”她应声，那头却再无下文。
　　苏语卿只得敛回心神，重新将目光落向书卷。可不过片刻，他又唤了她一声。如此反复数回，她的思绪屡被打断，终是无奈妥协，将书卷搁下，起身步入内室。
　　韩论非裹在厚实的裘被里，只露出一张犹带病中潮红的脸。他眉梢微扬，凝着一丝使坏后的得意，那双因高热而润泽的眼眸，此刻正亮晶晶地望着她，满是掩不住的欣然。
　　苏语卿见状，唇角噙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往榻边轻轻一坐，“九殿下想聊什么？”
　　话虽像是在问韩论非，她却丝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眸光微转便接了下去：“不如……聊聊昨夜殿下为何会出现在我这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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