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向远

　　江骛跳河了。

　　亲眼看到尸体被打捞上来后，蒲远双眼空洞得吓人。

　　之前哪怕是一件芝麻大的矛盾，都能让蒲远害怕得掉眼泪，可此时此刻，他却一点都哭不出来。

　　他已然心灰意冷。

　　于是，趁着现场混乱，蒲远颓废地朝着河畔走去。

　　蒲远仍旧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明明几个小时以前，他和江骛还安然无恙地躲在狭小的寝室里面休息；明明他们可以一直陪伴着彼此，躲过这个意外冰冷的雨季；明明他们早就约定好了，只要能熬过这个夏天，他们便能一起度过未来的每一天。

　　可为何，这场雨下得竟然如此漫长。江骛终究还是没有熬到秋天回来。蒲远不敢想象，他独自站在这座古桥上的这段时间里，究竟都在思考什么。蒲远难以置信，一个坚强了这么多年的少年，竟然会突然失去面对人生的勇气。

　　究竟是什么让江骛陷入无边绝望的？

　　江骛死了，和他有关的一切的都是凶手。

　　不管是蒲远、他的父母朋友、学校、青州城，还是这个失了公平和温柔的世间，都是夺走他生命的凶手。

　　然而，这么多事物都曾伤害过江骛，却只有蒲远敢为自己的过错付出同等的代价，以命相抵。

　　***

　　蒲远步履蹒跚地来到了河畔。

　　他眼前一时模糊。等到视线再度清晰后，蒲远所能看到的，只有一轮皎白圣洁的弯月，一片静谧无比、泛着凌凌波光的河水。月华倒映在湖面，蒲远定睛一看，湖面倒映出来的身影居然不是自己，而是江骛。

　　蒲远瞧见江骛对着他张开了宽阔的怀抱，对着他展露了几乎不曾展露过的灿烂笑容。

　　看到这样的画面，蒲远心里有了些许温度。

　　他心里顿时冒出来一个念头——他要去有江骛的地方找他，他要生生世世和江骛在一起。

　　于是，蒲远的身体也在寒风中渐渐倾斜。

　　最后，伴随着一阵响声，蒲远也落入了水中。

　　他在昏暗的河水中，蒲远缓缓闭上了双眼，幻梦着和江骛重逢的画面。

　　***

　　“原来……是这样的……”

　　梦境结束了，蒲远掩面泪崩。

　　他失去的所有回忆，在经历这一场漫长的梦境之后，终于全部回来了。

　　“江骛……为何你这么傻？”蒲远呜咽到几近失声。

　　这一梦境真实得吓人，却让蒲远体会到了失去江骛的滋味。

　　他颤抖着起身来，看了一眼时间，方才晚上九点，距离江骛走出门外，也才过去了十分钟而已。

　　可在这十分钟里面，蒲远却又经历了一遍和江骛的相识到离别。

　　他抹去悲伤的泪水，重新振作起来。

　　不管这场梦境如何吓人，终究也只是一场幻梦而已。如今他身处的现实，江骛还安然无恙地陪伴在他身边，他们在梦里爆发出的矛盾，在梦里所有过的争吵，在梦里所经历的悲剧，如今都还没有发生过。

　　既然还未发生，那么蒲远便拥有可以改变一切悲剧的机会。

　　他现在必须去找江骛，无论他身处何方，蒲远都要找到。

　　坚定信念，蒲远也推门出去。

　　他一路都是奔跑着的。

　　江骛在他唇上留下的温热，蒲远尚且记得。这样一个吻，包含了江骛的脉脉深情。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吻，让蒲远彻底领悟了江骛的心意。

　　原来，他也是爱着自己的。

　　蒲远知道江骛会在哪里。

　　他跑到了河畔。

　　晚风吹在脸上，少了些凉薄，多了几分温柔。风儿推动着蒲远缓缓走上前。

　　走到古桥下，蒲远仰起头来，却闭着眼睛。

　　他还不敢睁眼确认答案，他害怕梦中的悲剧会再度上演。

　　可心里一直有一道坚定的声音在安慰着蒲远。那道声音告诉蒲远，这一次，江骛再也不会弃他而去了。

　　蒲远相信江骛，相信他在经历这样一场悲剧后，也能重拾面对现实的勇气。

　　所以，蒲远睁开了双眼。

　　古桥上的那个身影多么神圣。

　　蒲远一时看得出了神。

　　夜风轻抚着江骛的头发，勾勒出他迷人的脸庞。

　　江骛双手紧紧扶在护栏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深邃的眼睛，直勾勾眺望远方夜色。

　　这样的身影吸引着蒲远向前。

　　恍如隔世，蒲远迫不及待跑上了古桥，奋不顾身朝着江骛奔赴而来。

　　终于，他的拥抱如愿以偿了。

　　这一次，再也不是水面的倒映，是真实的温热。

　　“我……找到你了。”蒲远心里说不尽的感动。

　　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简单的拥抱，蒲远和江骛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们度过了生死劫难，方才彻底走入彼此的心涧。

　　“嗯，我一直都在等你。”江骛在蒲远耳畔轻声呢喃着，宽大的手掌轻拍着蒲远的后背，帮助他剔除心底的恐惧。

　　蒲远在江骛的怀抱里缓了很久，这才镇定下来。

　　“江骛，好久不见。”蒲远含情脉脉地说道。

　　江骛对上了他包含情感的眼神，用手指抹去他眼角最后残留的一滴泪水，随后同样深情款款地说道：“好久不见，小蒲草。”

　　一句“小蒲草”，勾起了蒲远深远的回忆。

　　他记得，在那场梦境里，江骛从未如此呼唤过他。唯有在现实，江骛才会如此亲昵地称呼他。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蒲远有些羞涩，扭头问道。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江骛反问道。

　　“我……”蒲远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场梦里的故事告诉他。

　　他思索了许久，方才明白了他的真心。

　　无论梦里的故事留有多少的遗憾，如今蒲远都得到了弥补。现在江骛就在身边，他们彼此承诺过的，无论遇到了多大的难题，都在第一时间告诉彼此。

　　“我做了一场梦，一场关于离别的梦。”蒲远将梦里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最后，我也随你而去。”说到结局的时候，蒲远还避免不了有些羞愧。

　　他是个胆小鬼，没能守护住生病的江骛。

　　同时，他也太过于大胆，江骛死后，他居然舍得抛弃一切，为他殉情。

　　“小蒲草，你知道吗？其实这并不是一场奇幻的梦境。这正是我们前世所经历的一切。”江骛的语气突然变得深沉，深沉地吓了蒲远一跳。

　　听到这个震撼的消息，蒲远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踉跄了几步。

　　幸好江骛眼疾手快，又及时将他拉了回来。

　　江骛这只粗壮有力的手臂揽在蒲远的腰间，蒲远这才感受到来自现实的真真切切的安全感。

　　“我们的前世……”蒲远听得一头雾水。

　　要怪就怪这件事太过离奇，那些原本唯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颠沛流离的曲折剧情，那些唯有在小说里面才能见识到的奇幻设定，有一天，居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蒲远冷静思索了好久，还是无法理解。

　　“或许是上天眷顾着我们吧。”江骛双手虔诚合十。

　　蒲远不自觉地跟着双手合十，学着江骛的样子，虔诚地祈祷着。

　　若这一切真是上天的垂怜，那么蒲远必将心存感激，好好珍惜这重来一世的机会。

　　“或许是上天真的听见了我当时在流星雨降临时许下的愿望。”蒲远说道。

　　“我似乎明白了。”江骛看着他，笑着说道，“因为我当时许下的愿望，和你一样。”

　　这个愿望，不必宣之于口，因为他们二人早已心意相通。

　　***

　　夜里凉风习习，河畔更是蚊虫不断，蒲远和江骛决定，还是先回寝室里。

　　“终于又回到这个温暖的小家了。”蒲远如今对这间寝室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感，毕竟在上一世里，他差点就要失去这间寝室了。

　　蒲远坐下没多久，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站了起来。

　　“怎么了？椅子烫屁股？”江骛刚换上了拖鞋，见蒲远这么大的反应，忍俊不禁。

　　“江骛，马上就要期末周了，如果梦里我们的经历都是真实的话，那我们岂不是还要……”蒲远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此刻真希望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这样换寝室一事就不会落在他们头上了，他和江骛也不用再经历一次难舍的分别。

　　“你是在担心换寝室的事？”江骛懂得蒲远的心事。

　　“嗯。”蒲远失落地低下了头。

　　江骛好不容易回到他的身边，蒲远打死都不愿重蹈覆辙。

　　“你在上一世里，后来可有想到什么办法？”江骛问道。

　　上一世的他从辅导员口中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当下便生出了赴死的念头。

　　走出办公室后，他整个人都阴气沉沉的。

　　走出教学楼，走进细雨连绵中，江骛浑浑噩噩的，连撑伞挡雨的欲望都没有。

　　他就这样一个人走了许久，也不想着去和蒲远见最后一面。

　　他做好了决定，当然也明白在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后，会给蒲远造成怎样沉重的伤害。

　　蒲远一个人，却目睹了三个曾经朝夕相伴的好友的离去。他反倒成了那个最不幸的人，要忍受着三次离别带来的巨大的伤痛。

　　最后留下来的那个人，注定是最痛苦的。

　　江骛不敢想象，在他离开后，蒲远会承受怎样的伤痛。

　　他不舍得蒲远日日流泪，郁郁寡欢，可他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自己的人生。

　　从出生开始，从被父母抛弃开始，从自己把自己养到这么大开始，从父母狠心把生病的他独自送进精神病院，一待就是整整两年，从稀里糊涂来到这个和自己原本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青州城开始，从体会到这个世界的不公和冷漠开始，他便注定要走向消亡了。

　　好多年前，他也选择过自我了断，却被家里人从深渊拉了回来。而这一次，家人不在身边，唯一的牵挂，便是蒲远。

　　可他尚未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

　　由此一来，江骛便获得了一个最好的时机。

　　于是，他带着对世间最后的留念，义无反顾地走到了河畔。

　　***

　　他看着细雨朦胧的河面，看得有些入迷，难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他曾经最渴望的江南烟雨色。西北干旱无比，炽热的阳光日复一日地灼烧着大地。江骛独自一个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如此干旱的季节。

　　从前他不理解，为什么他的父母要在他这么年幼的时候，甘愿抛弃他，去往那遥远的江南之地。

　　现在，江骛终于明白了。

　　江南的烟雨多么美丽。

　　尤其是在这样夏季，在这个本该青春勃发的时节里。

　　可江骛不能再这么停留下去了，他若是再看下去的话，心里的决定恐怕就要发生动摇了。

　　青州城很美，却不适合他，他既然无法从苦难中脱身，那么就让他在死后，能够魂归故里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江骛一个人默默走进了夜色浓雾深处。

　　就像一年前，他独自一人来到这样繁华的青州城一样。

　　他走到古桥最中央，望着桥下的暗流涌动。

　　他想起了每次划着龙舟，在古桥下穿梭来往的画面。划龙舟，他以后怕是划不了了，但至少他体验过了，还挺不错的。

　　他真的很喜欢水，喜欢那个也水一样温柔的男人。因此，最后能够在水里结束人生，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江骛原以为他能在静谧的夜色中离去，却不料在他生命最后的几秒钟里，他还是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在余光里，他看到了蒲远。

　　那个匆匆跑进他世界的身影。

　　但是他们没办法相拥了。

　　江骛想着，若是能有来生，他可以再勇敢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让这个美好的少年饱受痛苦了。

　　若有来生，他是不是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出选择，去做更加正确的选择。

　　他或许会接受这个少年的心意，和他走在一起。

　　这辈子欠下的缘分，看来只能下辈子再兑现了。

　　***

　　江骛落入了水中，很快便觉着窒息。

　　他紧闭上眼镜，感受着死亡冰冷的温度。

　　可他难受了很久，也还是没有昏过去。

　　直到他隐约间听见了一阵扑腾的水声，他看到又一个身影落入水中。那个身影，好些熟悉，江骛渴望看清楚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里。

　　紧接着，他便觉着意识变得昏沉。

　　在他彻底昏迷之前，他都未曾看清楚那个身影。

　　***

　　或许天命如此。

　　江骛原以为自己能够得到解脱，却不想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圣洁的天堂，而是繁华的青州城。

　　他真的复生了，而且还回到了一年前，他初次来到青州城的那一天。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熟悉的青州大学——上一世，他的殒身之处。

　　江骛迷茫地看着眼前，视线最后落定在了一边的公交车站台。

　　只见一辆洁白的网约车停靠在站台边缘，随后，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少年从车上走了下来。

　　“谢谢啊，师傅！”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很有礼貌地跟司机道了别。

　　然后，少年便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朝着江骛这边走来。

　　江骛这一次，终于看清了少年的面容。

　　这个让他恍如隔世的面容。

　　“蒲……远？”江骛简直难以相信。

　　他真的穿越回到了一年前？

　　恰好就是报到那日。

　　“同学，这是你的行李吗？”一个门卫走过来问道。

　　“是的。”江骛连忙反应过来，带着行李箱，顺着人潮，跟在那个少年的身后，走进了青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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