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旧梦

　　生日的前两天，俞景坤在电话里告诉宋伊恩，他临时有工作，抽不开身来英国。
　　宋伊恩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总觉得自己被骗了。那半个月的度假，那场绚丽的烟花，就好像买走了他生气的资格。

　　生日当天，宋伊恩收到一份来自俞景坤的包裹。
　　那会儿宿舍前台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宋伊恩从送货员手上接下那袋礼物——一只小小的、印着烫铂金Leviheim字样的黑色袋子。

　　签字签收的时间不过短短几分钟，宋伊恩却觉得有无数道视线射向自己。
　　他不禁绷直了身子，牢牢盯着笔尖的轨迹。有人说笑着经过他，有人同样来前台取快递，其实根本没有人议论他，但宋伊恩握笔的动作有些不稳了，他强迫自己收起余光，不要去看周围的一切。
　　签完字，他立刻把袋子收进书包里，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回宿舍后，宋伊恩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对精巧简约的黑钻耳钉。
　　他上官网翻了好半天，祈祷能翻到一个让他好受些的价格，哪怕是几万元也可以，至少以他现在的拍摄酬劳来说，也不是永远还不起。只可惜宋伊恩好不容易翻到类似的款式，却根本看不到价格。

　　可即便这样，宋伊恩也知道Leviheim这个牌子奢侈得离谱。就连妈妈的前老板娘，都曾因为得到一枚Leviheim的钻戒而嘚瑟了好久。

　　宋伊恩度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幻暑假，而他在结束时才恍然意识到。
　　从云端骤然落地的滋味不好受，尤其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这种割裂的落差感像毒品一样摧残着他稚嫩的灵魂。

　　开学的这几天，宋伊恩已经竭尽全力逼迫自己适应平凡的生活——
　　没有高效又毫无存在感的幽灵式保洁服务。饿了没有人及时送餐，美食的选择少得可怜。风雨天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却因为雨水打湿鞋尖而感到无助。他从小都是睡眠极好的人，却因为突然发现床垫不够舒服而辗转反侧。

　　宋伊恩觉得自己变得有点不正常了。
　　他时常后悔那天答应俞景坤去夏威夷的决定，可他想了又想，一切好像早在去夏威夷之前就出了问题。这是为什么呢？

　　开学后，他努力打理自己的小窝，交了不同肤色的新朋友，认真上课好好学习，时不时奔赴面试和拍摄。就这样，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状态，好不容易。
　　然而看着眼前的昂贵耳钉，宋伊恩觉得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又被破坏了。

　　那天，他在电话里和俞景坤大吵一架。
　　俞景坤好声好气地道歉，解释称他是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像刚在一起时那样了，他以为他们变得更亲密了，才会送贵重礼物。

　　宋伊恩又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太憋屈了。
　　俞景坤像往常一样温柔地哄他，宋伊恩却烦躁地挂了电话。

　　生日晚餐是和好朋友们一起吃的，一到餐厅，米娅发现宋伊恩的眼睛红红的，便问他怎么了。
　　于是宋伊恩从那个夏威夷度假计划开始说起。

　　维多利亚听得一愣一愣的。其实她早就看到了宋伊恩发在社交媒体的度假照片、在上海纸醉金迷的模特生活。
　　该怎么说呢？
　　头一回看羡慕，看多了别扭，看久了难受。

　　她也曾真心实意地希望宋伊恩快乐，哪怕她自己的感情总是稀烂，她还是愿意帮朋友出谋划策追喜欢的人……但俞景坤的富有程度、他为宋伊恩带来的一切，实在超出了维多利亚的认知和想象。

　　亲近的朋友突然过上了自己渴望却遥不可及的生活，英俊多金的男友宠爱他，聚光灯围着他，他的新朋友全是星光璀璨的帅哥美女，网友对他极尽狂热又浮夸的赞美之词……就好像全世界都爱惨了他。

　　可他做了什么呢？他只不过是有一具不费吹灰之力从娘胎里就得到的美丽皮囊。
　　他根本就是不劳而获。
　　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公？为什么有人可以这么幸运？维多利亚想，如果她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幸运，她绝不会像宋伊恩这样抱怨个不停。

　　所以当宋伊恩说到今早的那对钻石耳钉时，维多利亚忍不住打断道：“等等……你不是在炫耀，对吧？”

　　宋伊恩怔住了，眼里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是受伤、最后难以置信，“当然不是。”他的语气颇有几分生气，“你在开玩笑吗？维姬？”

　　维多利亚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笑道：“抱歉。”

　　宋伊恩突然没了说下去的心情，他开始意识到，他的朋友们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压力和烦恼。大概连他们也认为，俞景坤送了他昂贵的礼物，他就该感恩戴德。
　　一种绝望的孤独油然而生。
　　不同于妈妈遇害时的悲痛欲绝，这种孤独像麻药一般扎进血液里，让他眼睁睁目睹自己被撕裂的过程，却感受不到那钻心的痛。

　　读大学之后，兴许是终于可以学习自己擅长且感兴趣的学科了吧，宋伊恩的学业突飞猛进。
　　他一度觉得自己是个很懒惰的人，从没想过有一天，学习也会带来愉悦和满足。

　　这些天，宋伊恩在忙小组作业。小组里的另外两人都是中国人，而大一是他们来英国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的，语言还生疏。

　　就这样，作为唯一一个语言无障碍的组员，宋伊恩稀里糊涂地担起了领导重任，给大家安排分工、催促组员做作业、组织线上线下会议……

　　一开始组员都很配合，越到后期，组里就只剩下女孩子还在勤勤恳恳地做事。至于那个男同学，不是发烧就是吃坏了肚子，永远没时间做作业。
　　宋伊恩严重怀疑他在撒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指出，最后只好一人做完他的份。

　　交作业前的最后一次会面，这位男同学才现身。为了保住自己的分数，宋伊恩不得不忍着不爽、好声好气地请他好好记稿子，还说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自己。
　　可这人的态度却是——极差！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会看的。”赵亦恺不耐烦地合上电脑，“Bye.”
　　宋伊恩一口气儿差点没喘上来。
　　赵亦恺刚想收拾东西走人，宋伊恩就按住他的笔记本电脑。

　　“不行，你给我好好说一遍再走。”宋伊恩有点生气地说，“用你自己的话说。”

　　赵亦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宋伊恩也看着他，不，瞪着他。
　　气氛凝固了。

　　僵持了片刻，赵亦恺重重呼出一口气，“行吧，我实话跟你说吧。”

　　宋伊恩皱起眉头。

　　“其实我妈妈生了重病，所以我真没心情做这些，但是我会看的，行了吧？我不会耽误你们，我回去睡一觉就背。可以放我走了没？”赵亦恺说。

　　宋伊恩简直目瞪口呆。撒谎说什么拉肚子就算了，居然还拿妈妈的健康开玩笑？！

　　赵亦恺见宋伊恩不说话了，便抽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可他刚准备站起来，就被宋伊恩一把按回椅子上。

　　“你别给我胡说八道，真的够了啊！我的忍耐也是有限的！”宋伊恩瞪着他，“我已经把你的部分都做了，现在只是要你把我写的稿子再捋一遍，你都不肯做，还要骗人，你怎么好意思啊？你有没有一点责任心啊？我本来是可以跟教授投诉你的！”

　　赵亦恺沉默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一言不发地打开笔记本，乖乖按照宋伊恩说的做。
　　此时的宋伊恩还不知道，他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万分、午夜梦回想起都懊恼得捶胸顿足的事。

　　一星期后的某个下午，宋伊恩在公共厨房看见一边煮泡面、一边泪流满面的赵亦恺。
　　说实话，如果可以，宋伊恩再也不想和赵亦恺这样的人说话——如果赵亦恺没有哭得稀里哗啦、屈膝弯腰、导致那锅里的泡面汤都扑了出来的话。

　　宋伊恩连忙上前帮他把火关掉，很是不自在地低声说：“呃你的面好了。”

　　赵亦恺抱着膝盖痛哭，大高个蜷缩成一团，哭得浑身颤抖，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宋伊恩觉得莫名其妙，犹豫再三，他还是随口客气了一嘴：“……你还好吧？”

　　谁知赵亦恺是个听不懂客气话的，可能是发育时把本该供给大脑的营养全拿来长个儿了吧，他抽泣了好几下，爆出一声巨响的：“我不好！我不好！呃啊啊啊啊！！我不好！！！”

　　宋伊恩吓得浑身一哆嗦，人都懵了。

　　路过的外国同学都朝他们投来视线，有几个径直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而赵亦恺只是一味地鬼哭狼嚎。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速食千层面还没热好，宋伊恩很想把耳朵捂起来赶紧逃跑。

　　过了一会儿，围观的同学们散了，赵亦恺也不再鬼叫，只有宋伊恩还在焦灼地等待自己的晚餐。
　　终于，千层面热好了。

　　“我没有骗你，我妈得了癌症。”赵亦恺的声音哑得像断片了，时有时无，鼻音还极浓，“她今天做手术。”

　　宋伊恩原地石化了。他僵硬地回头，动作比快报废的机器还迟钝。

　　只见赵亦恺用袖子粗暴地擦了把脸，端起那锅泡面，傻愣愣站着，一手拿锅一手拿筷子，开始暴风吸入。没吃两口，赵亦恺又开始暴哭，嘴里还嚷嚷着要回中国要回家。

　　出于罪恶感，那天，宋伊恩陪赵亦恺聊到很晚，还忍痛让他穿着外出的脏衣服坐在自己的床上。

　　直到赵亦恺的妈妈手术成功，他才缓过劲儿一些。
　　赵亦恺和家人通电话时说的是温州方言，宋伊恩一个字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他妈妈的情况怎么样……宋伊恩经历过类似的痛苦，可他却那样误会赵亦恺，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愧疚得要死。

　　“我这辈子真的完了……”赵亦恺仰天叹了声气，然后生无可恋地倒在宋伊恩的床上。

　　宋伊恩心想，等他走了必须马上换床单。

　　“我真羡慕你，宋伊恩，你英语这么好，读书也好，要是我能像你一样，我妈该多开心……”说到这儿，赵亦恺用手捂住眼睛，又哽咽了，“我就是个废人，我真的完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宋伊恩露出一个惊愕又尴尬的苦笑，“呃……你别这么说自己，我很小就来英国了，所以英语才好，你才刚来，等你待久一点也可以的。”

　　赵亦恺像个只会鬼叫的聋子，宋伊恩说的话他全当耳旁风，自顾自愤愤道：“我这样还有什么出息？还有什么用？我学这个破专业将来能干嘛？”

　　破专业。宋伊恩觉得自己也被赵亦恺一起骂进去了。
　　但他耐着性子说：“那你干嘛选我们专业？还有啊，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们学校很厉害的，你不知道我收到offer的时候有多开心。”

　　“我为什么选这个专业？”赵亦恺喃喃着坐起来，眼睛肿得快睁不开，“因为给钱就能上啊……”

　　宋伊恩真想翻白眼。

　　“不然为什么收我这样的人？”赵亦恺指着自己，手指都在发抖，“我真的好后悔，早知道我妈会生病，我为什么不能好好读书？说不定她就是被我气的。”

　　宋伊恩拍拍他的肩膀，可看他一身汗，只用手指轻碰他的肩头，深怕手掌沾到他的臭汗。
　　“你也别这么想，你想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晚，我们才多大啊？你知道吗，我以前成绩也不好，上大学突然就开窍了。”

　　“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是学霸。”赵亦恺懵懂道。

　　学霸。宋伊恩没忍住窃笑，“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这么说我……”

　　赵亦恺吸了吸鼻子，“你还有纸吗？”

　　宋伊恩从柜子里翻出一包新的抽纸给他。

　　“谢谢。”赵亦恺悲伤地说，“其实你人挺好的。我本来看你一脸拽样，还以为你跟那些傻逼白人差不多。”

　　宋伊恩趁他低着头擤鼻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其实我来这里都是我大姐的主意，我大姐说要我在英国学会独立，所以每个月只给我一点钱，她说要锻炼我，但我觉得其实不是这样，我觉得可能她们是真没钱了，就是在安慰我，怕我担心。”
　　赵亦恺低着头，手里攥着刚才用完的纸。宋伊恩心想，他也是真不嫌脏。

　　“我大姐说我爸在外面有小三，还生了两个儿子，就只比我小一点，所以我可能真的完了。你知道吗？我真来不及了，我家里两个姐姐是分不到财产的，这是我奶奶说的。我爸可能会给我留点钱，因为我是儿子，但是肯定给小三更多，这是我大姐说的，而且我妈现在还生病，医生说不能给我保证把我妈救、救活……呃、呜、呜啊啊呜呜……”赵亦恺又开始抱头痛哭。

　　宋伊恩“唉”了一声，心里万分同情。
　　他也知道一个该死的私生子和小三，那就是韩彻，还有他妈妈韩苏丽。宋伊恩觉得这种破坏别人家庭的坏人就该千刀万剐，更别提他们还仗着权势到处欺负人。

　　“我现在住这个破地方，每天吃不好睡不好，家里的忙我也帮不上。”赵亦恺哭着说，“我也不敢跟我妈说我天天吃方便面，我怕她听完病情恶化了。其实我刚才那个面都煮烂了，我吃得真想吐，太他妈恶心了，但是我也不能浪费，我现在已经是今天不如昨天了，你懂吗？”

　　宋伊恩本来快要听哭了，又愣了一下，“……你是想说今时不同往日吗？”

　　赵亦恺点点头，“差不多。”

　　宋伊恩真的很同情赵亦恺的遭遇。
　　那之后的一星期，他吃饭经常带上赵亦恺，给他推荐便宜好吃的小馆子、小吃店，还把妈妈做的饭菜带过去分享给他。

　　然而，一星期后的某次聊天，宋伊恩才从赵亦恺本人口中得知——除去宿舍房费外，他每个月的生活费有3000镑。
　　赵亦恺还用非常委屈的口吻说，他是真的没办法用这三千镑让自己吃好睡好。宋伊恩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要换成一年前，宋伊恩绝对会把赵亦恺当成神经病。
　　但这一年来他经历了许多事，认识了不同的人，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理解赵亦恺……真是有点荒唐。

　　十月中的伦敦已经得穿毛衣了，俞景坤终于忙完，得空来找他。
　　生日那次的矛盾过去了挺久，宋伊恩也慢慢冷静下来。

　　期间俞景坤找他谈过一次话，但两人隔着时差，各自都忙，那回谈话凑了好几次时间，也没凑上。
　　最后，还是俞景坤熬夜等着他下课，他们才终于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能静下来好好谈话。

　　其实宋伊恩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无理取闹了……可他的悲伤是真实的，他的压力很大，他不知道该怎么平衡。
　　俞景坤安抚了他很久，夸他那天可以冷静地表达想法很棒，还答应他十月中一定会来伦敦。
　　这篇才算是终于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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