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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契(二)
渠逸已消失了十八日,想来是寻了处隐秘之所,闭关疗伤。姚安如待在万仙塔林,晨起漫步,看雾绕塔尖;午后弈棋,执子多思量;夜抚瑶琴,听声动檐铃。身边有玉孩相伴,闲暇拾落英,日暮凭栏干,无人打扰,倒是十分自在。
苍宁城中,历经劫难后幸存下来的,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余人。他们聚在一处,清理瓦砾堆,捡拾尚能使用的梁木石料,修补栖息之所。几处院落里重新升起了炊烟,飘散着米粥与野菜的香气。
至于城中往来的妖,似乎都随渠逸一同销声匿迹了。
这日,玉孩儿在塔林中待得烦闷,缠着姚安如,让她带自己出去玩。她便携玉孩儿去了城中。
行至西街废墟处,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气喘吁吁跑来,不由分说拉住她的衣袖:“姐姐来得正好,阿父他们修了一上午院墙,正等着开饭呢。阿姐叫我多唤些人帮忙,做好了饭给他们送去。”
姚安如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拉到临时搭起的灶棚前。几位妇人正麻利地切着野菜,见着她,以为是来帮忙的,便递过一筐芋艿:“姑娘帮个手,削皮就好。”
她学着旁人样子坐下,玉孩儿乖巧地蜷在膝头。正削着芋艿,忽见不远处几个汉子围着一具妖械残骸低声议论。
“小心些,这外壳锋利。”一个络腮胡大汉伸出手,固定住残骸,“阿铭,你手巧,试试取出里头的妖髓。”
被唤作阿铭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一根骨针探入妖械内部,轻轻一转,挑出一条黑黢黢、小蛇般蠕动的软物,“阿父,你看这个,比昨天那个完整多了。”
“收好收好。”络腮胡大汉取来一个坛子,将那软物放入坛中,并用棉布封口,“塔林里那位大匠师,便是用此物,让这些妖械动起来的。”
“要是咱们能琢磨出门道,兴许也能造出妖呢。”
“是啊,但凡造出一个,咱就不用辛苦了。”
“说干就干,咱再找找,还有些妖械,修复一下便能用呢。”
……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着,这时,一个身着青布短衫的年轻人大步走来,他衣袖挽至肘间,露出结实的小臂,眼神清亮有神:“诸位,这妖髓可否分我点?”
“你要它有何用?”阿铭问道。
“哦,我先前随师父研习过丹鼎之术,只是来到城中后,再无用武之地。如今城中物资匮乏,我想着,取些妖髓来,若能勘破其中秘法,仿其效用,或许能制成更有助益的物什。”
“你说的倒是轻巧。”阿铭道,“这妖都是塔林中宝器炼化的,咱又没有,你如何勘破这妖髓的关窍?”
“总要试试吧。”年轻人道,“万物相生相克,既有此物存世,必有其理可循。我在想,若能寻得合适的草木精华,或许能中和其戾气,转作温和持久的动力……”
姚安如默默听着,手中的芋艿都忘了削了。她突然想起了秋凌川,这个男人若没走,此刻他的妖作坊应当热闹得很。
眼下,这些毫无灵力的普通人,正笨拙地探寻本不属于他们的秘密。可话说回来,秋凌川既能执掌妖作坊,为何其他凡人就不能触及这些秘术?
倘若,人族学会了炼妖,又会怎样呢?
姚安如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天际。远处,群山巍峨耸立,山巅之上,苍穹无垠。她看着山的那边,浓积云已漫过山尖,滚滚而来。
“要变天了。”她轻声呢喃道。
“变天?”一旁的玉孩儿跳上她的手臂,挠着头道,“不会吧,日头那么大,怎会说
姚安如唇角微扬,轻抚它的脑袋,轻声道:"迟早要变的。"
﹡
在城中晃荡一天,傍晚时分,姚安如带着玉孩儿回到了塔林。这小东西早已玩得精疲力尽,路上便睡着了,一回到寝室,便被姚安如安置在自己的枕畔。
可姚安如还毫无睡意,她独自站在门外回廊,眺望远方。那连绵的山峦,在黑夜中只能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它们像潜伏的巨兽,不知何时会突然苏醒,向天地发出一声怒吼。
渠逸说过,仙谕是一场骗局。也就是说,中州之乱的始作俑者,就在仙都。先前得知此事时,姚安如崩溃了。可近来她细细想过,照渠逸的说法,一切悲剧,皆能归因为这个始作俑者,那么她的恨便有了源头。
一腔怨愤,不再无的放矢,这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知道该恨谁,心中自然平静了一半。可今日见城民自发修复妖械,更有人要探究妖髓,她对先凡两界的未来,又推演出新的格局——人族终究要摆脱仙族,而仙界也注定要崩塌。
如此,那位策划仙谕骗局的人,其实也是徒劳挣扎罢了。
夜风渐起,吹动她未绾的长发。廊下的风铃轻轻摇曳,发出零星的脆响。
“呵呵,仙家也不过如此?”姚安如兀自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终是拂袖转身,步入内室安歇了。
﹡
翌日黎明,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驶入苍宁城,碾过残破的街道,轧出深深的辙痕。
二十余辆满载的货车首尾相接,每辆车都由四匹矫健的黑骊马牵引,车辕上坐着精壮的妖卫,腰间佩着长刀。车队中段跟着三十余名工匠,背着各式工具,沉默而行。
这阵仗,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大户家里娶新妇,运送聘礼呢。
车队在旧城坊的空地停下,妖卫们利落地开始卸货。成捆的梁木、打磨好的石板、装满谷物的麻袋、盛着草药的竹篓……都是重建新城坊所需的物资。
城民们闻讯,纷纷赶来,起初还不敢靠近,待看清车上货物,顿时欢呼着涌上前帮忙。几个半大的孩子抢着扛起一袋新米,脚步踉跄却满脸喜色;妇人们小心地传递着盛放菜籽的陶罐,低声商量着该种在哪片废园。
就在这片喧闹中,有三辆覆盖着青布的车辇并未停留,直接向着万仙塔林去了。
此刻,姚安如正在居室里间教玉孩儿识字,听见外面有动静,便起身来到门外回廊,恰好看见那三辆车辇疾驰而来。随车的护卫,各个身形魁梧,面目迥异于人。这一看就是妖。
“秋凌川回来了?”
她心中首先冒出这个念头。
她想,眼下渠逸不在,秋凌川无处复命,定要寻过来的。于是赶紧回到里间,开始梳洗打扮。
片刻后,门口果然传来脚步声。
她刚要迎出去,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安如仙姬可在?”
说话间,人就进来了,是青蘅。
她身着一袭海棠红织金牡丹纹绫罗深衣,腰间系着双衡孔雀罗缨。薄施脂粉的脸上,眉间贴着花钿,眼尾微染胭脂,让原本清丽的容貌平添了几分艳丽,愈发像鸾音圣女了。
“几日不见,仙姬近来可好?”青蘅快步上前,微微欠身一礼。
“我很好。”姚安如收回心神,见她全须全尾,精神焕发,心知回来的不是秋凌川,而是渠逸,于是问道,“渠逸君如何了?他后颈上的伤……”
青蘅唇角微扬:“仙姬许是知道了,那伤是好不了的。不过家主已经止了血,眼下无甚大碍。”
“那便好。”
“仙姬。”青蘅唤她一声,突然转身对后面的妖侍示意,那六名妖侍应声抬进三个沉香木箱。
“此番家主回来,特地为您备了些薄礼。”青蘅看着挥手,让妖侍打开箱子,一一展示“这里有鲛绡锦,在昏暗室内自发莹光,还有能安神养魂的月长石,和可汇聚灵气的星辰砂。其他的,是一些炼器材料,包括三块凤凰血玉,和一块九天玄晶……”
姚安如的目光掠过这一箱箱奇物,眼底满是惊愕。渠逸怎的突然下这么大的手笔?而且问题是,这些奇珍于她而言,全都是无用之物。
“为何送我这些?”她问。
“您救苍宁城于危难,家主略表心意罢了。”青蘅浅笑,“对了,今晚家主在通天塔设宴,专门招待仙姬,务必赏光。”
“设宴?”姚安如疑惑地笑了下,“我又不吃尘物,何必设宴呢?”
“也是家主的心意。”青蘅眼神突然有些飘忽,表情也变得冷淡了许多,“家主他……有话同你讲。”
“也罢,我去。”
话已传到了,青蘅颔首欲退。行至门口,她忽然停步转身,望向姚安如,语气格外诚恳:“仙姬救了苍宁城,青蘅在此谢过了。”
说罢,她整了整衣袖,后退半步,双手在身前交叠,向着姚安如行了一个标准的肃拜之礼。
那庄重的姿态,让姚安如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想起那日二人一同抚琴时,青蘅也曾流露出这般真挚。
她有情,皆系于此城。
姚安如上前扶起她:“那是个意外,我的初衷也非救城。倒是你,苍宁城该谢你。”
青蘅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注视着姚安如。眼波流转间,似有许多未尽之言。然而,她口中始终未吐露一句话,只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默默退下。
廊外的风拂动她的衣袂,青蘅有些恍惚。
最近这些日子,主仆二人一同闭关养伤。期间,渠逸将离魂露无法剥离仙姬三魂之事,告知青蘅。青蘅本想劝家主,放弃复仇,只守着苍宁城也很好。可渠逸不这样想,他从未考虑过改变原先的筹划。
不就是让仙姬自愿献出三魂吗?他自信,有的是办法诱姚安如献出三魂。
只是这诱惑之计,总令青蘅心里不舒服。
廊外的风带着凉意,吹得青蘅衣袂翻飞,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怔怔地往回走,眼神有些空茫。
这几日主仆二人一同闭关疗伤,渠逸将离魂露的真相告知了她。那东西根本剥离不了仙姬的三魂,若要成事,非得让姚安如心甘情愿地献出不可。
青蘅思量一番。既然此路不通,不如劝家主就此放弃复仇,守着苍宁城安稳度日,也很好。
可渠逸并未理会她的恳切劝说,只撂下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便打发了她。
不就是让一个仙姬心甘情愿地献出魂魄么?
渠逸从不怀疑自己的手段。
可家主的手段,施于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令青蘅心头憋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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