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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将(修)
星河流转的天幕上,群星渐次暗淡下来,只剩下东方最夺目的启明星,在长夜里守候着天明。
可河堤上劳作的签军们,却都巴望着夜能久一点,能更久一点。
威胁终究还是起了效,有人开始卖力地“哼哧哼哧”挖起来。也许过不了多久,这被堤坝拘束的河水,要开始自由自在地四处泛滥。
忽然间,远方传来一阵躁动。
骑兵们紧张起来,猛然抬眼望去,只见一群穿着布衣褴衫,面黄肌瘦的贫民,举着铁锹犁耙冲过来。他们悬着的心顿时放回了肚子里,发出阵阵嘲讽的笑声。
一个健壮的妇人冲在最前头,似乎是他们中的领袖。骑兵想要拿她开刀,却不肯当真费心,于是只用长枪随意一戳,却叫妇人闪身躲过,绕到他身侧,一钉耙打过去,让骑兵落入了奔涌的黄河中。
同队的战友想要为骑兵报仇,打起精神来对付那妇人,妇人左突右闪,用钉耙砸伤了许多人,还抢到一杆长枪。
可围在她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几息过后,重重的包围圈里多了一具女尸。
领头的尚且如此,其余武艺不精的平民,自然不是这些精兵的一合之敌。不多时,黄河岸边的青草便被血染的殷红,而大多数骑兵,甚至连马都没上。
“我不干了!杀了你们偿命!”
正在挖河堤的签军,不知谁先起的头,转而将手上的锄头挥向骑兵们,加入了平民的混战。
有一便有二,也许是被杀的平民里有太多他们的亲眷,不少人甚至忘记金兵的刀尖有多么锋利,前赴后继地扑了上去。
便是胆小的,也不肯再留下来挖堤,都趁乱把锄头扔进河里,然后悄悄逃走,预备着藏身到哪个荒村野岭里。
当闹事者和签军们死的死逃的逃时,骑兵们在熹微的晨光里环视四周,竟不曾见到一个能干活的人。
领头的千户察觉到事情的紧迫,立刻督促骑兵捡起能用的工具,先把堤坝挖开一个小口,又派人去城中,继续征调签军。
然而事情偏偏横生波折。
“宋军先锋王德已至归德府下。”
“什么?”千户心里一紧,他们决河的事怕是已经传进了归德府,要是被王德打探到,派兵来阻拦,可如何是好?
“郦琼自亳州退到此地,正把王德阻截在城外。”
千户立时由忧转喜,暗骂使者说话大喘气。只要郦琼能拖住王德一日,他这里便可挖开河堤,阻拦住宋军——以郦琼和王德旗鼓相当的水准,这不算什么难事。
然而使者下一句话又令他气的想破口大骂。
“郦千户说,河堤决口,是拦不住宋军的,只会伤害我大金的中原百姓。他让末将传信,说自会拦住王德,但请千户不要决河。”
千户正要骂出声,忽然眼睛一转,笑道:“郦千户爱民之心,某实在钦佩,你且回去复命就是。”
待使者离去后,他身边憋了一肚子话的将佐终于能开口问道:“这河堤,就不挖了?”
“当然是接着挖!”
“那郦千户那边?”
骑兵千户哼笑一声:“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真要阻拦,如何不派兵来拦?”
黄河南岸的归德府,旧名为应天,百余年前叫做“宋州”,乃是大宋龙兴之地,四京之一的南京。后来赵构亦于此践祚,在南门外筑“中兴坛”。
然而中兴事业不成,应天府落于人手,成为伪齐的归德府。
王德在中兴坛下望见“郦”字旗时,一时竟勒马怔在原地,还是身侧的将佐催促他发号施令,才回过心神。
他与郦琼,从前乃是刘光世麾下的两员大将,却素来不睦。后来刘光世被罢,朝廷令兵部尚书吕祉来做宣抚使,又拔擢他为都统制,使郦琼为副,郦琼因而心生不满。
朝廷初时还想调停,将他调去了建康,让郦琼独自在庐州。哪知郦琼依旧不依不挠,吕祉于是密奏朝廷,想要罢郦琼兵权,结果机事不密,反叫人先下手为强,吕祉因此被逼死,郦琼率四万人降金。
淮西的防御,此后一直空虚,赵构最后一丝北伐的决心,也从此烟消云散。
王德不意竟是在应天府下,再次遇上仇人。这位大宋人人提起就咬牙切齿的名人,如今在金国,也不过是个寻常千户罢了。
仇人相见,自是分外眼红。王德回神过后,便立刻令大军压上,自己也悍然无畏地冲锋在前,连两军交战前的试探都没有。
郦琼却以智谋见长,不似王德勇而寡谋。他见对面杀红了眼的样子,便只令全军结阵防守,自己坐镇中军,不和王德接战。
王德果然被郦琼避而不战的态度激怒,一边拼了命地冲锋陷阵,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着什么“叛徒”,“萌儿”,“厚颜无耻”。
跟在他身边的将佐会意,令人把这些骂郦琼的话都在阵前高喊出来。
郦琼虽是武将,却出身相州州学,骨子里带着些文人气。从前和王德共事时,尤为好面子,两人间的矛盾,其实多半来源于此。
如今兴许是一朝叛变,习惯了被人戳脊梁骨,竟是失却从前的心气。任宋军如何骂阵,郦琼只当清风过耳,依旧稳如泰山地坐镇中军。
共事这么久,他自然知道王德是何等骁勇,也知道论兵力,自己如今已落了下风,要是再被激怒,那便只有惨败的结局。
所以他要稳住,等王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便是他反败为胜的时机。
果不其然,宋军进攻了半晌,却得不到什么战果,士气不免低落下来,攻势也渐渐微弱。连王德自己,在几次冲阵之后,也受了不轻的伤,不得不歇下来喘口气。
郦琼就是这个时候动的。
他将令旗一挥,便有骑兵自侧翼出来,冲进人困马乏的宋军中,如入无人之境。而正面的步卒,也列阵上前,有条不紊地推进着,逼得宋军步步退后。
王德见此局面,目眦尽裂,顾不上自己快要被撕碎的铠甲,再度抖擞精神,振臂一呼,挥舞着长柄巨斧,身先士卒地向敌阵中冲去。
许多时候,士气都是被主帅鼓舞出来的,任对手有千般计谋,莽上去,便是最好的破局之道。
在王德的带头下,宋军再次振作,又扳回一城。
从前在淮西比邻而居的两军士卒,或是同乡,或是亲眷,此刻刀兵相向,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鲜血不仅染红了应天府南面的中兴台,也染红了北面浩浩汤汤的黄河。
孔彦舟派来决河的人马,遇上了一支真正的敌军。
虽也是平民组成的行伍,却不是用锄头斧子作武器的普通人,而是盘踞在附近,有宋廷秘密支援,始终除之不尽的义军。
这些平素滑不留手,一击就跑的义军,竟然倾巢而出,来和他们决一死战。
千户看着倒下的数十匹战马,心知不妙,立刻派了最能说会道的使者,去向郦琼求援。
使者到达时,天色已暮,郦琼率军退入归德府修整,宋军也并无力气继续进攻。
使者本以为歇战的当口,对方会愿意派兵支援,哪知郦琼却只说要戒备宋军,分不出兵给他们。
“郦千户,一旦黄河决口,王德自会不战而退,你又何必浪费兵力在此处鏖战?”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
郦琼却坚定地摇头,语气生硬:“我说过,黄河决了堤,宋军也是不可能退的。你们既不听,那便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再来要当职的人马?”
使者还待再言,却被郦琼下令架出营帐。
郦琼不愿意分兵给孔彦舟的人,王德却派出不少人马去协助义军守凤池口,以至于他原本胜过对面的兵力,如今倒是差距不显。
双方又对垒了数日,连刘锜都已抵达汴京。孔彦舟派来的骑兵,在决河无望后,也奉军令被调回去抵御刘锜。损失惨重的义军,同样回去补给了。
应天府下,只剩王德和郦琼两军。
但王德的后援人马依旧源源不断,郦琼却始终等不到兀术的支援,军中死的死,伤的伤,早已力竭难支。
他与王德从同僚到对手,相较了许多年,可到头来,胜败的天平,却并不公平。
“郦太尉,要不还是降宋吧。”反正这些年降而复叛,叛而复降的将领比比皆是。
郦琼无语地看向跟随了他十余年,与他一同叛来金营的亲信,微微一哂:“别人能降,我却降不得,便是降,也绝不能降王德。”
他已经狠狠地得罪了大宋朝廷,哪还有回头路可走?
“那先撤到河北去……”亲信不确定地问。
郦琼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不甘心地点点头,低声道:“先撤回河北,就算情势不妙,投降岳飞总比投降王德好。”
是夜,他带上兵马,从应天府北门悄然离开。
可才出城未久,便听到前头马嘶人喊的喧嚣,抬眼一望,灯火通明中环绕的,正是王德的军旗。
“郦太尉,还要感谢你身边的人来与我通传消息。”王德在阵前骑着高头大马,笑吟吟地说道。
郦琼震愕地回头,却发现跟在身后的亲信竟是不见了。
——他不能降王德,属下的人却可以。
一瞬间,冷意漫上郦琼的脊背,他当机立断,立刻传令突围,不给王德继续策反自己人的机会。
郦琼自己,也在亲卫的保护下,绕过宋军的大阵,骑着千里马飞一般地向前奔去。
身后的羽箭如暴雨般倾落,郦琼却伏在马上,不敢回头。他将周围的火把都熄了,宁愿自己看不到路,也不肯叫王德发现位置。
但今夜的月光,却是如此明亮。
王德搭弓上弦,带着火光的箭如同流星般划过夜色,正中郦琼的后心。
从马上落地的瞬间,郦琼模糊的意识里,竟然想起当初叛宋时候的事。那时和他通风报信的,正是吕祉身边的亲信书吏——如今背叛他的,却是他自己的亲信。
他已无法思考是为什么,在皎洁的月色下,不甘地合上了双眼。
失去主人的千里马仍旧一往无前地狂奔着,不知要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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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郦琼和孔彦舟都是相州老乡,前面提的杜充和张用也是,当然,岳飞的部下王贵徐庆也是。相州那时候真是人类群星闪耀+类人群星闪耀……
北宋的四京分别是东京汴梁,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府(邯郸)和南京应天府(商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