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可回首
一九九五年九月一日,天上阴着,下着细细的小雨,把整个湾东小学都打湿。本来活泼的小孩,今天却都垂头丧气。池岁星背着新书包,升三年级书也多了,挎包老旧空间也不足,早该换了。他跟毛文博早早就乘坐331路公交车,能直接从塔山站坐到湾东小学站,由文丽萍陪着,办理两个小孩相关的转学手续。
湾东小学门口不大,一个伸缩门,一个保安亭。今天开学,送学生来的家长打着伞,人头攒动,池岁星跟毛文博一同打伞进校。校门口,六年级的学生带着红领巾,拉着横幅:欢迎新同学。
学校里四处放着花坛,操场处在正中,前左右三方教学楼分别是一二、三四、五六年级。操场里还有些单双杠,一些供小孩攀爬玩乐的绳索,以及不多的乒乓球台。文丽萍先带着小孩去办公楼,找年级主任分了班。毛文博以前在湾东上过学,转校很顺利,而池岁星需要景星学校的证明,景星学校现在又集体搬迁到了耀福,文丽萍又得坐车去耀福,找娄老师要一份证明材料。
文丽萍一上午来回跑了两趟,赶在十点钟之前,池岁星才终于分去了三年级二班,毛文博则在五年级四班。两人教学楼不同,前者在中间,后者在右方。
“那我下课怎么去找你。”池岁星有些不舍。
“没事。”毛文博安慰道,“你想我了就去操场,我在楼上看见了就下来找你。”
池岁星点点头。文丽萍办完手续,先回家去了,池岁星跟毛文博自己去班上报道。天上小雨未停,在学校中间的塑胶跑道上积起一个个小水坑。水坑里倒影澄澈,雨点落在水面,打起一圈涟漪。池岁星跟毛文博在楼下便分别,教学楼里正在上课,池岁星在三楼找到自己班级,敲了敲门,喊了声报告。
老师是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性,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看见池岁星来报道,很是欢迎。她知道这学期有个新同学,看见池岁星面相可爱,便招呼:“到讲台上来,做个自我介绍。”
池岁星外向,便立马背着书包跟着老师,她在讲台上说着:“今天我们有一个新同学,我们让他做个自我介绍。”
下面掌声雷动,池岁星便站在讲台,挺直腰杆,“大家好我叫池岁星,今年八岁。”
小孩很是开心,台下的学生们也都好奇。老师让他半个凳子先挨着班长坐,等下课之后再去搬桌子。池岁星坐在班长身边,一个带着眼镜的小女生,比池岁星高点,穿着湾东小学的校服,白衬衫黑色背心。小孩一坐下她便问道,“你以前在哪读。”
台上的老师眼神还在池岁星身上,他不好搭话,也没有自己桌子,他只好摇摇头不回答。
学校里,一批批学生正搬书,天上飘着小雨,毛文博走到五年级四班的时候,班上的男生们正好都不在。班主任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姓殷。毛文博照例做了介绍,四班的位置因为有个学生转学,刚好空出来一个,毛文博便坐他的位置,在最后一排。
等男生们搬书回来,毛文博才看见张忠明。他忍不住想要跟张忠明打个招呼,可张忠明一直被几个人围着。毛文博本以为下课之后自己能去找他,可一下课之后班里的学生们也围了上来,跟他去年在景星学校的时候一样。张忠明不太凑热闹,班级里后排闹哄哄,他有时去厕所,大多时候只在座位上写作业,或是班里几个人找他,抢他的钢笔或是作业。张忠明又坐在前几排,等上午只剩下最后一个课间,毛文博才找到机会,走到张忠明桌前,一只手排在他桌上。
张忠明显然被吓到,抖了一下,才抬头看见毛文博。眼神一下从慌乱变成疑惑又豁然开朗。
“你怎么在这!”他显然没想到。
毛文博笑了笑,“景星乡不是搬迁了嘛。”他干脆坐在张忠明一旁,也不管他同桌是谁,反正那位置现在空着的,“我跟星星还有景星乡的都搬到塔山了。”
“塔山那边不是有小学吗。”张忠明道,“我听说都读耀福。”
毛文博摇摇头,“我跟星星在这儿读。”
“那好啊。”张忠明问,“池岁星在几班。”
“三年级二班。”
“等会我们去找他。”
毛文博便出门去走廊,刚好能看见操场。下课后许多一楼的班级可以在操场上疯玩,二三楼的班,便没多少空下楼。毛文博没看见池岁星的身影,觉得他大概已经跟新朋友玩上了。
“下午吧。”毛文博说,“你中午回家吃吗。”
“嗯。”张忠明点点头,“我中午跟我妈妈一起。”
毛文博跟池岁星也是,两人可以直接在学校对面坐331路公交车回家,或者走到红旗广场,坐332路公交车,前者十五分钟,后者二十分钟就能到家。
“等会儿我们放学一起走。”毛文博对他说。
池岁星把新书都放好,语文数学英语科学自然社会道德……整整十多本,他都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等下午放学了把书都带回家跟毛文博一起包书皮。湾东小学放学要走路队,池岁星站在路队最后,从一年级开始,依次出校门。广播里播着放学铃声,出校门右转是去中医院和阳光国际小区,举的路牌是绿色,出校门左转是去红旗广场,举的路牌是红色。红旗广场的那排路队自然叫红旗路队,绿牌的叫阳光路队。
下了一上午的小雨总算有了停的迹象,湾东道路两边的榕树叶积攒雨水,时不时落下几滴,砸在小孩脑袋或者后颈,让小孩不得不撑起伞。
池岁星之前并不知道要走路队,等他跟着路队走出学校,距离红旗广场还有一段距离,路队便散了。他站在原地等毛文博。后方的队伍往前涌来,人群在路队终点又一拥而散。池岁星打着的伞又放下,怕毛文博看不到他。可实际上是毛文博还没散路队,就能看见尽头有人站在原地,其他学生过马路、继续往前走或是往回走坐车,只有池岁星还站在原地,鹤立鸡群。
毛文博走到小孩跟前,池岁星招招手,看见跟在毛文博身后的张忠明。
小孩喜出望外:“你也在这里读书哇。”
张忠明难得开心起来,“你们也走红旗广场这头吗。”
“嗯。”池岁星跟他边走边说,“去红旗广场坐车。”那时的车票全程一元,池岁星身高没到一米四还能免票。
张忠明回头看了看路队,人群散开,他又走在前面,张琳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自己,他便快步走着,“走快点。”
毛文博虽不知道为什么。只好跟着张忠明一起走。后者借口道:“等会有班车,快点走过去你们还能赶上。”
池岁星点点头,“那我们走快点。”
湾东小学周围还是民房,不远处还有施工的工地,是湾东的人民医院要扩建B区。民房不高不矮,在城市道路走着,只能看见两侧的楼房。走进广场时,四周没有楼房,只有广场里六层楼高的少年宫。
还没到广场车站,张忠明便指道:“车来了。”
隔得太远,毛文博只好眯着眼看车头上依稀亮着“332”三个数字,他连忙拉着池岁星往车站跑,“下午再找你。”他说道。
张忠明朝他们挥手告别,回头去红旗广场的小摊前找到炒粉摊位。他还没到摊上便说起话来:“妈,今天我遇到朋友了。”
张桂芳很少听张忠明谈起过学校里的事情,连忙追问下去:“什么朋友。”
“景星乡的朋友,转学来湾东了。”
“哟,那你可得好好相处。”
“嗯。”
车上,池岁星跟毛文博赶在最后上车,没有座位,只好抓着扶手站了一路。车内人群拥挤,学生占多数,都拿着雨伞。伞上沾着雨滴,公交车停车时,车厢里的人便碰在一起,雨伞上的水渍也抹在别人衣服或是裤子上。
渝地的夏天是这样。上午还飘着小雨,中午还在公交车上时,太阳便出了头。池岁星跟毛文博回家,中午文丽萍在做饭,她跟池建国商量着出去找个班上,当服务员当厂工或者去付梅的早餐铺当帮手,总能赚些钱补贴家用。至于两个小孩中午饭,要么在学校的食堂里吃,或者中午给点钱,让毛文博带着池岁星去外面吃。
新家没有阳台,以前池建国养在阳台上的花草全都搬到了楼下的小院,每户都划了一小块地,可以自己种些蔬菜花草。小区不大,比起平常的小区更像是玻璃厂的附属宿舍。调到玻璃厂的工人们还要接受两周的培训,先调来的工人便当师傅,一人带五个徒弟。机器开工转个不停,厂里三班倒,小区一栋楼里总有人要休息睡觉。每栋楼挨得近,每户分到的户型大多狭隘逼仄,大多都是一厅两室,一家人若有老人或者几个孩子,得挤在一起才住得下。小孩一多,吵起来便总能听见有人喊:小声点,有人睡觉上夜班。
湾东小学中午十二点放学,下午两点钟上课,家距离学校比较远的学生中午大多不回家,在学校食堂或是在外面吃,离得近的走路回家吃饭,还能休息一阵。像池岁星和毛文博,湾东小学距离塔山不远不近,走路要半小时,坐车十五分钟,到家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就要坐车去学校了。
之前在景星乡,上学的时候中午都在教室午休,有一个长长的午觉可以睡得手臂发麻,到湾东小学后,中午便没了午睡,池岁星在车上打着哈欠。中午坐车的人少,两人坐在靠后的位置,“睡会儿,到站了我喊你。”毛文博说。
新学期新气象,几乎每节来上课的老师都会说这句话。语文老师是上午池岁星见过的,也是班主任;数学老师是个老教师,不苟言笑,头发盘着,时而也散着,至于其他科目,道德与法治是语文老师上,科学自然是数学老师上,上着上着就变成了语文数学。
池岁星班级里很多人找他玩,问他景星乡在哪,好不好玩,以前的学校怎么样。小孩很是喜欢这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下午最后一节课间,池岁星才想起毛文博,跑到操场上。可毛文博没有找来,他觉得毛文博跟自己一样,也在跟新同学交谈,所以来不了。
五年级四班,班主任还在说这个班名字多么多么好,以前叫“四四班”谐音“死死”搞得班级同学都说自己是四年级四班,从来不说简称,现在升了五年级,变成了“五四班”。班主任语文老师花了一节课时间大谈特谈五四运动。毛文博对班里的学生有些印象,他一年级时在湾东上了两个月的学,如今四年过去,同学有的转学有的留级有的跳级,于是毛文博剩余的那点印象也不见了。
下午上课,湾东小学的铃声跟景星学校的铃声不一样,前者短促紧急,后者悠扬绵长。池岁星每次都会被这铃声吓一跳,习惯了好一阵子。毛文博坐在教室末尾,刚好没有同桌,张忠明的位置还空着,毛文博自中午来学校后就没看见他。
“老师,张忠明还没来。”李棋举手起身说道。
毛文博循声望去,那是一个瘦弱的小孩,长得却高,像根竹竿,耳尖嘴塞,头似浑圆,毛文博一眼便对他嫌弃起来。
数学老师挥手让他坐下,没管张忠明来没来,打算先上完课。五年级四班在教学楼的四楼,窗外附在树上的蝉爬往高处,教室里风扇吱呀转着,毛文博很少开小差,被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好在他能答上,坐下后接着细想张忠明去哪。
窗外阳光炙热,湾东镇地处津江湾以东,故名湾东,夏天水汽多,一下雨太阳又晒,把这片自古以来的险水噩地变成一个蒸笼。张忠明总算跑到教室,身上被汗水浸湿,在教室门口喊了个报告。
“怎么现在才来。”数学老师问道。
“在家睡过头了。”张忠明说。
老师眉头一皱,“出去站着,都五年级的学生了还迟到!”
张忠明在教室外站到下课。南方学校的走廊都不是密闭的,相反,它像是镂空。教学楼的走廊细整而狭长,穿堂风阵阵不断,比教室里还凉快。毛文博借口上厕所,他还担心在张忠明罚站处问他声音太大容易被老师听见,故意走远招手让张忠明过去。
“你中午怎么了。”毛文博问道。
张忠明不想说,毛文博也看出他不想说,没再追问,转头打算离开。可张忠明又有像是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我……”他停顿一下,毛文博又回头来,张忠明接着说道:“我中午帮我妈妈收东西。”
“我妈在红旗广场买炒粉,中午晚上经常有城管不让我们摆摊,抓到了要罚钱,摆摊的东西也会被没收。”张忠明说道,“我妈一个人收不动这么多东西,有时候都是我帮忙。我在的时候还好,基本上都能跑掉,不在的时候我妈就得一个人收东西,有时候来不及。”
毛文博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顿时觉得张忠明有些可怜,“城管每天都来吗?”
“不一定。”张忠明说,“一般会有人喊的,喊‘城管来啦!’,这时候摆摊的就全都分散跑,这种时候他们就不追了。”
但是张桂芳不一样,她要给张忠明赚些学费,张忠明有时住在小家,在湾东的一片老旧小区,一条街贯通南北,老一辈喜欢叫这里“老街”,有时也住在妈妈家,在老区租的小房。在红旗广场上摆摊的都是一伙,有些消息比如今天城管要来抓人,或是城管今天要在子如广场巡查,所以红旗广场是安全的——之类消息,张桂芳有时冒着险也要摆摊,多赚些钱。风险一大,有时被抓罚款,摆摊一天的钱都不够。
湾东小学跟景星学校差不多的制度,都有值日生留下来做清洁,都有看似是科学课实际上数学课。也有不同的,湾东小学体育课有很多给小孩玩的体育器材,沙包跳绳暂且不说,还有些池岁星叫不上名字的玩具,他取名叫做跳跳球,跟弹跳杆一样,只不过是球形,也有一种环在腿上,像是给腿用的呼啦圈。
下午五点多小学便放学,下午放学不用走路队,毛文博便邀张忠明一起。
“你先走吧。”张忠明收拾起书包,“我还要做值日。”
毛文博抬头看黑板上一角,写着值日信息,“今天是你吗?”
张忠明解释道:“我帮张琳做,上次他帮我做的。”
“没事儿,我等你。”毛文博说道,“我去给星星说一声。”
“不用。”张忠明拒绝道,“你们先走吧,晚了没公交车了。”
毛文博并不知道332路的公交车晚上九点钟才是最后一班,“那我先走了。”
“嗯。”张忠明点点头,拿着抹布跟毛文博一起出教室,前者擦走廊的栏杆瓷砖,后者下楼去找池岁星。
张忠明在走廊能看见已经在操场上等毛文博的小孩,池岁星的班级在一楼,上下学和课间去操场玩都很方便。两人汇合,张忠明还在走廊上看见那两人给自己招手,他却明白,以前在景星乡一起上下学的日子再不可能回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