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女工从军记

作者:落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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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酒三问


      “虞爻?”

      秦郅隔着篝火喊了一声。
      他只是转身应了将士们敬的酒,喝得醉醺醺的人便不见了。

      无人应答。

      “有人看到虞副将吗?”

      酒意褪去,秦郅趁着脸问。

      周围的将士们晕晕乎乎地摇了摇头。

      醉到站不稳,搂着李拓脖子的刘贺,指了个方向,吞吞吐吐道:“将军,我瞅着好像往那边去了。”
      “‘嗖’一下就跑过去了。”

      篝火跳动,忽明忽暗。

      一侧脸隐没于火光中的秦郅,随着醉酒之人的言语,脸逐渐沉了下来。
      一阵夜风袭来,明明是滚烫的热风,却将他身子吹凉了大半。

      秦郅低眸,瞥见滚落在脚底的酒壶。

      方才喝到兴头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从他手上夺去了整壶酒,又坐在地上慢慢悠悠地喝光了。
      他将人扶过去靠着草垛坐好,明明前一刻还在脚边,后一刻却不见了踪影。

      顺着刘贺手指的方向,秦郅望去,一片漆黑,唯见长草连天。

      李拓拍了拍刘贺的脸,小声道:“别喝了,”望着那天与人等高的草丛,问,“你是不是看错了?”
      “虞副将躲草里去了?”

      “胡说,我明明看见——”刘贺被拍醒了大半,眯着眼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望,眼睛陡然睁大了些许,忽然嚷道,“不对呀,为什么全是草,明明是一条绿油油的小道啊。”

      “……”
      李拓扳正了他的脑袋,真想往他脸上呼两巴掌。

      刘贺红着脸去瞄脸色越来越黑的男人,只听他压着声音,冷冷道:“找虞——”
      “副将。”

      话落,周围的将士捏着酒坛,在驻扎地四处寻觅。

      一刻前。

      虞爻其实不怎么会喝酒,又以女子之身混迹在军营,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饮酒。
      但秦郅在身边,她就好像拥有了一面挡风墙,只想暂时放下自己身心的疲惫。又于周围庆祝即将与家人团圆的喧嚣中,望着满天繁星,没来由地伤感。

      散落的星星仿佛会移动,拼组出两张熟悉的容颜。
      她也想回家了。

      虞爻又背着秦郅猛灌了两口,盯着他的背影。

      人一旦喝醉,意识便不受主人摆控,她的脑中倏然想起什么。

      醉到忘乎所以的人立即连滚带爬的从营地跑了出,还十分聪明用了声东击西的方法,骗走了在出口的卫兵。

      她才不想被秦郅知道呢,知道了他定要同去。
      这样就不够惊喜了。

      看着夜空中的繁星一路向北,兴许是酒意上头,虞爻脚底生风,跑着跑着,就遇见了赵大娘所说的那一汪清湖。

      酒意上头,就容易胡来。

      在夜色中,湖面闪着晶莹的亮光,吸引着她往前。

      两颊红扑扑的虞爻,虽不胜酒力,然而安危意识极强。将鞋脱掉后,挽起裤腿坐在湖边,探出脚试了试水的深浅。

      “坐着都能够到湖底啊,赵大娘果然说得不错。”虞爻冲着澄清如许的湖水傻呵呵地笑了两声。

      一条鲤鱼突然跃处湖面,鱼鳞在月光的洗濯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虞爻欣喜至极:“秦郅有口福了。”慢慢向着湖中心挪去。

      水漫过腰身,她吃力向前,目光却坚定又执着,就好似不抓到那条漂亮的鲤鱼,不罢休。

      正在四处寻人的兵卒,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醉酒的人,能准确无误地向北跑了两里地,在湖水了捞鱼。

      和李拓两人一道寻人的刘贺突然从草堆里直起身子,拍了下额头,道:“糟了!”

      “又怎么了?”李拓瞥了一眼远处正在询问营地出口守卫的黑脸人,小声问,“你又想起什么了?”

      话落刘贺盯着他,抿着嘴,圆溜溜的眼睛使劲眨了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拓盯着他,不耐烦道:“有话就说。”

      刘贺瞄了一眼秦郅,勾过李拓的脖子,压低,深吸一口气道:“我藏不事——你听好了,虞爻她……”

      被强迫共享了秘密的李拓,一向温淡的目光随着刘贺的话语,从有了起伏到波涛汹涌,不过片刻时间,惊恐万分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刘贺重重的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那还不快找?”

      军营里混入女子就已经很了不得了,眼下又给丢了……丢的还不是别人,还是偏偏是自家将军的小舅子……不对,虞爻是女儿身的话,怎么会是小舅子呢?

      这下轮到李拓紧张了。

      难不成我、我……从一开始就查错了?

      秦郅冷眸看向两人,一言不发向着军帐中走去。

      守卫说并未看见有人从营地出去,他不放心,派出去一部分人去找,自己则先去帐中看看。

      脚步越来越快,秦郅心中沉甸甸的,只盼掀开帐帘,便能看到那张让他揪心的容颜。

      然而,帐中无一人,黑沉沉的一片。

      秦郅抬步走进去,心一下又一下砸到地上。

      他从袖中掏出火折子,颤着手点亮案头的一盏青灯。

      如若她回来,瞧见这亮着灯的帐子,兴许就知晓有人在等她。

      烛火划破了一帐的漆黑,秦郅垂眸,在灯下发现了一封信。

      歪歪扭扭的字,信笺写着他的名字。

      秦郅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他隐隐觉得,这是一封离别信。只是还未来得及拆开,便听外头有人喊:

      “将军——”
      “将军!”

      帐外突然响起很多道声音,秦郅慌忙将信收入袖中。
      “何——”

      “虞副将回来了!”
      “将军你快看啊!”

      军中将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心悦诚服的大将军青睐于军中最得力的工匠,同食同寝,形影不离。

      今夜知己悄离,将军脸阴如荫。

      没人敢说假话,也没人敢在此事上同他玩笑。更遑论,军中若是真丢一员副将,本身便是一件要命的大事。

      好在,离人终于归来。

      就像是悬吊在空中一颗心忽然有了栖息之地。秦郅掀开帘子,快步走了出去。

      数丈之外的人,浑身湿漉漉的,抱着一条在怀中跳动的红鲤,笑着冲他奔来。

      笑容干净明媚,一如往日,犹胜骄阳。

      秦郅心狠狠抽动了下,猛然向前。

      “将军,将军,”虞爻将鱼双手举到他的跟前,“你看这鱼,我给你抓的鱼,是不是又大又漂亮?”

      堵塞在胸腔的担忧、沉郁,都融化在了这一声声“将军”里。

      对于虞爻,秦郅向来没有办法,缓缓抬手,为她拂去了脸上挂着的水珠,开口声音低哑:“嗯,漂亮。”

      鱼在怀中鼓着眼扭动了两下,虞爻的领口便被弄乱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她却一直笑着,毫不在意,又或者说,毫无察觉,只是一个劲地固定着鱼身。

      秦郅却无法直视,抬手为她整理衣衫时,听得旁边两人重重咳了起来。

      “散了吧,”李贺率先挡在了两人的前面,“兄弟们都散了吧,明早一早就要赶路回京,早先歇息。”

      秦郅的手僵滞在空中,看向他,眉心轻皱,又听刘贺继续接道:“虞副将回来了,大家伙想接着喝酒的继续去喝,不想喝的就回帐吧。”说着,连同李拓一起,将围观在此地的将士们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将士们本来就担心虞爻,见人平安归来,心放下了。正欣赏着“将军和副将惺惺相惜”的大场面,却冷不丁地被人挡住了,又感受到两道的“威逼”眼神,只得不尽兴地离开虞爻帐前。

      心中困惑,秦郅见人走远,将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落到了面前人的身上。

      “好热啊。”虞爻将鱼递给秦郅,“将军你抱着。”后在秦郅的注视下,将衣领往开扯了扯。

      秦郅本想移开目光,惊慌间却恍然瞥见了什么,他身形一顿,僵硬着头颅转了过来。

      入目是一片紧束着胸口的白布。

      红鲤掉落,在地上扑腾着。

      难有波澜的寒眸在今日,涌现了太多的情绪。秦郅漆黑的双瞳一点点放大,严重沁出潮意,颤着声问:

      “你是女子?”

      “对啊!”

      红扑扑的脸颊,在星光下格外娇俏,已经醉到“酒后吐真言”境界的虞爻,指腹戳了戳秦郅沾染绯色的脸颊,笑道:“秦郅,你好笨哪,竟然看不出我是姑娘。”

      虞爻伸出手指,开始一根一个掰着数:“梧赤是第一个看出来的。”
      “温念第二个、还有刘贺,太子。”
      “李拓应该也知道了吧,他不是和刘贺一起住嘛……”

      每说一个名字,秦郅脸上就似裹了一层砒霜,目光越来越幽深。

      为何会是女儿身呢?
      很难言明此刻心情,到底是惊喜多一些还是震惊更甚些,秦郅自己也不知道。

      秦郅本想着,虞爻若是也心悦他,他便同她一道做一对不顾世俗、相知相伴的将军。

      若是喜欢女子,他便……便放下心中惦念,祝她得偿所愿,余生喜乐。

      却万万没想到,虞爻是女子。

      秦郅看向眼前人,心动得厉害。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
      只要是她,怎样都好。

      “这不重要了。”虞爻突然又拉起秦郅的手,“走,跟我去个地方。”

      被拽着腕子的人犹如顽石,一动不动。在虞爻拽动的那一刻,忽然向后施力,反而将她带回怀里,随即将人牢牢圈住。

      “你还想跑去哪儿?”

      声音还是在打颤,秦郅有些后怕。

      虞爻挨上了秦郅的胸膛,一身水汽,清凉无比,一段玉颈下裸露的肌肤同他灼热的胸膛相贴,躁动难安的心跳传来过来。

      “你心跳好快啊,秦郅。”

      眼前人不语。

      “你抱得太紧了。”

      快要疯了的秦郅这才回神,将虞爻慢慢松开,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挡住那一片他不敢多看一眼的春光。

      “要带我去何处?”

      头昏脑涨的虞爻,拉上秦郅的手,边走边道:“有些话,我今天一定要问清楚。”

      有些胆量,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在地上苦苦挣扎的红鲤鱼,瞪着眼看着两人渐行渐远。

      就在即将要成为死鱼眼之时,在草垛里蹲着的两人鬼鬼祟祟跑了出来。

      李拓:“这鱼怎么办?”
      刘贺:“这怎么着都算两人的定情信物吧,养起来?”
      李拓看向他:“好主意。”

      拉着身后人,兴冲冲地跑了几步,虞爻忽然又停下,放下拽着秦郅的手,趾高气扬道:“走不动了。”
      “你背我。”

      虞爻自己不知道为何,从前找她爹老虞测过自己酒量,老虞和她喝过一次后,就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和别人出去喝酒。

      一是酒量浅,二是喝醉后,太无法无天了。

      那次是揪着她爹的头发使劲薅,问她为什么要逼着自己改高考志愿……

      这次就是,双手叉腰瞪着别人要求背她。

      模样很神气。

      秦郅看着她,眉目舒朗,倾身蹲倒,道:“上来。”
      声音温柔,满是纵容与笑意。

      夏日晚风拂面,虞爻脸庞被吹出些痒意,却不用手拨弄,而是——
      蹭了蹭背着她人的侧颈。

      耳廓被温热的气息包裹,秦郅脚步顿住,压抑着声音,咬牙道:“虞爻。”
      “你可知自己在做何?”

      “知道啊,”虞爻趴在他的背上,咕囔道,“我在用鼻子夹击蚊子。”

      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秦郅无奈地笑了笑。
      “要去哪儿?”

      “前边的湖。”
      “我要问你三个问题。”

      秦郅走得不疾不徐,侧过脸问:“非得在湖边问?”

      “嗯。”
      “那湖叫‘三问湖’,应情应景。”

      “好。”

      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三问湖。

      蝇虫飞绕,旷野寂寥。

      虞爻站定,眼睛冲着秦郅眨了眨,开门见山道:“秦郅,你为何要三更半夜爬我的床?”
      “不要说梦行症,我不信。”

      虽醉酒,思绪却并不混乱,这件事困扰了虞爻很久。她找医官旁敲侧击问过,秦郅的行为与梦游并不相似。
      他只爬她的床。

      虞爻等着秦郅回答。

      良久后,他注视着她,语气诚挚:“为了能随时护着你。”

      心跳加速一拍,虞爻又问:“第二问,那日在战场我晕倒后,你为何哭?”

      秦郅眼中出现了鲜有的慌张,反问:“你如何知晓?”

      “你先回答我问的。”

      “因为……担心你。”
      “怕你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秦郅如是说。

      “好。”虞爻目光澄澈,看着他,又问:“最后一问。”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
      “我心悦你。”
      “万分欢喜。”

      一言一语,掷地有声。
      秦郅言罢,怀中便落入一人。

      脑袋沉沉的,虞爻身向前倾倒,被人拥入了怀。

      ——

      虞爻是被秦郅抱回营地的,一回来便将她抱入了帐中,又唤李拓喊来医官。以为是她落水着了凉,发热晕了过去。

      医官说:“虞副将只是醉酒——将军不必担心,八月份的天气,不会受凉的。”

      话落,躺在床上的人,潇洒地翻了个身,睡得舒坦。

      秦郅放下心来,轻应了声。

      医官行礼后便退出了帐子。
      杵在一旁的李拓和刘贺,相视一眼,默契地也想跟着退出去。

      “去请赵大娘过来。”

      慢慢往出退的两人,应道:“好。”

      帐中只剩下两人。

      秦郅走向床边,探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实不烫。
      直起身子时,却瞥见了耳上被晕开的墨色,他微微一愣,指腹点了上去,墨迹落在了指尖。

      真是——

      秦郅笑着摇头,又一侧目瞧见了另一侧枕下有一方布角,像是包裹着什么。

      正巧虞爻抱着枕头又翻了一个身,包着的东西便彻底显露了出来。
      一条蝴蝶样式的蓝玉臂钏。

      秦郅看向虞爻,目光深沉。
      原来如此。
      ……

      虞爻一睁眼便见秦郅立在床头,她揉了揉眼睛,晃了晃因为宿醉而疼痛的脑袋,习以为常道:“将军,早啊。”

      “不早了,”秦郅看向她,“拿身衣裳,随我来。”

      睡眼朦胧的虞爻一下就紧张起来,不由得捏紧了被子,试探性地问:“将军,做何去啊?”

      “泡温泉。”
      “你昨夜酒醉,嚷着要洗澡。”

      虞爻:“……”
      我怎么喝醉了什么要求都往外提?

      “快些。”

      秦郅先一步出了营帐,在外等她。

      心中觉得秦郅今日很奇怪,虞爻磨磨蹭蹭地下了床,丝毫未觉察出身体很干爽,也一点没记起问身上衣服谁帮她换的这事。

      到了城外温泉的地方,秦郅负手而立,笑着看向她。

      虞爻觉得这笑瘆得慌。

      “将军,我们分开泡吧。”
      “为何啊?不都是男子?”

      “……”虞爻眨了眨眼睛,“我不习惯。”

      秦郅又向前走了几步,弯腰,同她相视,“噢”了声,又笑着道:“可是本将军很想同你一起啊。”

      心脏“噔”一下,虞爻僵笑道:“将军——”

      不等她说完,秦郅忽然越过她,径直走向了身后散着热气的汤泉,虞爻转身望去。

      只见这人蹲在泉边,慢条斯理地在泉中洗了洗双手,修长的手指扬起,向她勾了勾。

      心中迟疑了须臾,虞爻慢吞吞挪步过去。

      秦郅起身,依旧扬着唇角,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道:“虞副将,可听过《梁祝》?”

      《梁祝》?
      《梁山伯与祝英台》?

      “读过故事,未曾听过戏。”
      虽不懂他为何这样问,但虞爻还是老实巴交地说了实话。

      “好。”秦郅向她又走近一步,两人之间不足咫尺。深邃的目光落在虞爻耳珠的黑痣上,慢慢抬起手。

      湿润的指腹在耳垂上摩挲,虞爻心中大惊,

      只听秦郅道:“我念给虞副将听。”

      “英台不是女儿身。”
      “因何耳上有环痕?”

      秦郅问:“虞爻——”

      “你为何耳上,有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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