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鹿鸣

　　“她……一直打你吗？”鹿兮枕着他哥的胳膊，轻声问。
　　闻岐霖轻抚过他弟又红又肿的眼皮，似催眠般低语：“睡一会吧，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撑着干什么呢？”
　　鹿兮抓了他哥的手，坚持着又问了一遍。
　　闻岐霖轻叹一声，在他额上落了一吻，缓声说：“闻陈两家是联姻，闻冉不愿意，陈佳人却疯狂迷恋他，最后是先孕后婚，至于是怎么怀上的，已经没有意义了。陈家当年如日中天，所以闻家毫无选择，再憋屈也只能忍着。
　　“闻冉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他恨陈佳人，厌恶我这个儿子，避我们俩如避臭虫蛇蝎。时间一长，陈佳人就疯了，作天作地，害人害己，只要能让闻冉不得安宁，她什么都做的出来。偏偏，陈家父母爱女如命，哪怕这个女儿已无药可救，却还是事事维护，更助长了陈佳人的疯劲。
　　“我四岁的时候，闻冉提出离婚，不管陈家如何施压，陈佳人如何折腾，都坚决要离。然后陈佳人就带着我出国了，用我来威胁闻家，这样一拖也拖了三年。”
　　闻岐霖沉默下来，鹿兮抬眼看着他，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那三年里……她一直虐待你，是吗？”他低哑着声问，声音里，眼神里已满是心疼。
　　闻岐霖没什么感触，淡淡笑道：“除了拿我出气，她还能做什么呢？”
　　“那后来呢？”
　　“闻冉从来不关心，也不管我的死活。是我爷爷奶奶发现了，然后用了很多方法，想把我带回闻家，但陈佳人有多疯，你也看到了，只要她不愿意，她宁愿把我弄死，也不可能让我离开她。那一年冬天，是我爷爷逼着我爸说不离婚，才把我接回来过了一个年。过完年，闻冉又坚持要离，陈佳人就找人把我抢了回去。那一次，她把我打个半死，又把房子点了，是真心实意地想把我烧死。
　　“再后来，两家人闹得乌烟瘴气，水火不容。最后达成交易，要我就不能离，要离就不能要我。可想而知，闻冉当然是选了后者，只要能离，让他亲手弄死我这个儿子，他都能痛快下手。最后，还是我大姑求着她身居高位的公公来做了中间人。婚离了，我则一边待一年轮着来。”
　　鹿兮唇角颤了颤，眼中含泪地说：“她还打你，是吗？”
　　闻岐霖揉了揉他的头，笑着说：“我十岁的时候，我大姑当上了大官，而陈家也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她就把我夺了回来。从此，我就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鹿兮鼻子发酸，泪水无声滑落。
　　“真的幸福吗？那她为什么还能来家里打你？”你又为什么不躲？是因为小时候一直被那样打，所以连躲都不敢了吗？明明是那么强的人，却像傻子一样，就那样站着任她虐打。
　　闻岐霖用指背轻抹去他的眼泪，眉眼含笑道：“不会有下次了，我答应你。”
　　“真的？”
　　“嗯。爷爷要动手术，如果在我这里得不到发泄，她就会去闹爷爷奶奶，甚至她自己的父母，一直闹到全京城都看我们两家的笑话为止。所以我才忍着她发疯，不想让她影响到爷爷。”
　　鹿兮懂了，点了点头，看着他额角的纱布，却还是后怕和难过。
　　“父母如果德不配位，儿女也不必恪尽孝道。”
　　最是尊敬长辈的人，讲出这样的话，可见他心里对陈佳人，已满是怨愤了。而对他这哥哥，更是满满的心疼。
　　闻岐霖轻笑：“小八股终于也不讲规矩了？”
　　“什么小八股？”
　　“一天到晚一本正经的，难道不是你吗？”
　　“我哪有？你烦不烦人……”
　　闻岐霖捞过人，一粘上就是深深一吻，侵占性十足。
　　缓过神来的鹿兮却开始不适应了，他缩着肩僵着身，心慌意乱地想躲想退。而得了诸多好处的人，哪里会不知道这人之前只是被吓着了，才会任由自己予取予求，身心其实并没有跟他同频。
　　但他不理，他就像一头恶狼，只要给他机会，一口叼住了猎物，就不可能再松口。
　　最后，竟是鹿兮装累装睡，才止住了奔腾的发展势态。
　　等闻岐霖离开后，鹿兮无措得又想哐哐撞大墙了。怎么就……这样了呢？他还什么都没想明白呢。
　　鹿兮烦着烦着，后来还真的睡了过去。而在他睡着的那两个小时里，闻岐霖得到了四面八方的各种关注和问慰，他听着应着，全部泰然处之。
　　如果是以前，他的确会被阴郁暴戾情绪所裹挟，没个十天半月，基本恢复不过来。但现在，无所谓了，他已经得到了最好的补偿，那些陈年老疤，哪怕撕开了，也是痛并快乐着。
　　他甚至想过，为了从鹿兮那里得到更多，要不要自导自演再来几次？不过这种念头刚起，就被他给掐灭了。
　　一想起那人吓得惨白的脸色，他哪里还敢再让他重遭一回啊？
　　鹿兮醒来时，还未到晚上七点。
　　他下楼，保姆说他哥去了疗养院，让他先吃晚饭。晚餐很丰富，而且道道都是他爱吃的，中饭也没吃的人，却吃得并不多，心思又杂又乱，全部都绕着他哥在转。
　　等吃完，他哥也没有回来，无事可做的鹿兮上了楼，然后开始翻他哥的各种藏品。
　　看完书，又看各类电子产品，很多是他看说明都不明白有何用处，只能说他哥的爱好很与众不同。
　　翻着翻着，他在书架的最下层的最角落找出了一本相册，翻看时书页与书页之间都有些粘连了，想来是许久都没有打开过了。
　　里面全是他哥的照片，从出生开始，都被很细致地拍摄了下来，且在每张照片之下，都有手写的标注，字迹端秀，注明了年份、人物和简要的事项。
　　如：某年某月某日，大孙子跟某某，在哪做何事。
　　每一张都有，满满都是珍爱。
　　厚厚一本，鹿兮看完半本，确定闻家爷爷奶奶是真爱他们的孙子，一半以上的照片里，都有他们的身影。而闻家父母是真不爱他们的儿子，没有一张全家福，也没有闻冉，陈佳人只在婴儿期出现过，等闻岐霖能走路后，就再也没看到过她了。
　　鹿兮一张一张看着，看着他哥从有笑容，到后来笑容全无，越看越是心酸和心疼。
　　翻看到他哥六七岁时，对着镜头的小男孩，眼神已泛冷，神情木然且不耐。不管背景和光线多么的绚烂和煦，主角却永远蒙着一层冷意和疏离，与整个画面明显格格不入了。
　　哎……
　　鹿兮叹了一声，抚着照片的指尖都觉得微微刺痛了。
　　又翻了一页，看着突然映入眼帘的其中一张，他惊异地慢慢瞪大了双眼。
　　啊？不会吧……
　　闻岐霖刚进屋脱了外套，正要问迎上来的保姆有关他弟的事，比如醒了没有，吃饭了没等等。结果刚张了口，还没吐出一字，楼上就‘噔噔噔’跑下来一人。
　　他抬眼一看，眉眼笑了，唇角也勾起了。
　　“跑什么？等会又摔着了。”他迈步迎上去，甚至期待着能得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可惜鹿兮虽一副着急慌乱的样子，却在离他三步时就改跑为走了，最后更是离着他一步之遥站住了。
　　啧，白高兴一场。
　　“干什么？瞧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又做什么坏事了？”他心情不错，又习惯性地逗猫了。
　　鹿兮亮着双眼，压根不理他哥的恶意中伤，挥着手里的东西，整个人激动地就差原地蹦跳不止了。
　　闻岐霖拉住他的手，笑问：“好好说话，别淘气。”
　　“哥，你看，你看……咱们俩……咱们俩小的时候就见过呢……”
　　“嗯？”
　　鹿兮半贴在他哥怀里，给他看手里拿着的照片，高兴地连手都在抖了。
　　闻岐霖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握着他的手腕看，一看清照片上的人像，诧异地愣了愣。
　　阳光正好的房间里，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看着红色的毛衣，米白的裤子和白色的袜，叉着两条小腿，坐在大大的地毯上，身边全是玩具，手上拿着一个机器人，正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
　　而他身后隔着五六步远，靠窗的位置站着另一个小男孩，白毛衣黑裤子，冷眼木脸，带着点凶相地盯着那个坐着的男孩，像不欢迎那个同龄人一般。
　　闻岐霖反复看了又看，用再无冷意的双眼，仔细看着那笑得眉眼弯弯的小男孩，竟带着点小心地问：“真是你吗？”
　　鹿兮连连点头，笑嘻嘻道：“肯定是我啊，你自己看，跟我多像啊。”
　　闻岐霖来回比对了几遍，最后神思复杂地看着长大了的漂亮男孩。
　　“真是你啊……”
　　“你记得我吗？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记得这个人，但不知道是你。”
　　“太神奇了，原来我们在那么早之前就见过了……不过，你好凶，一点都不喜欢我的样子。”
　　闻岐霖笑了，俯到他耳边低语：“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鹿兮一怔，然后耳朵连脖颈全都红了。他连忙挣开人，欲言又止，最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噔噔噔’跑上楼了。
　　等闻岐霖吃了饭上楼时，鹿兮还趴在床上看那本相册。
　　“这么好看？我都有十年没去碰它了，早知道我就天天翻，或许还能跟你来一段竹马情缘。”骚话连篇。
　　鹿兮哼了一声，指着相册上的标注说：“不可能，你看看你干的坏事，就知道你那时候有多讨厌我了。”
　　闻岐霖凑过去看，他奶奶标注里写的与谁谁那里，被人用黑笔划掉了，重新在下面一笔一画写了‘小哑巴’三个字。
　　“是因为你那时候忽然不能说话了吗？”
　　“应该是吧，我都不记得来过你家……可能太小了，也可能真的惊吓过度，那一年的事，我好像是不怎么记得了。”
　　“嗯，不记得也没关系。”
　　“还是有点可惜的……”鹿兮嘟囔，但没有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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