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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
第48章
程逸酒收起笑容，仔细打量墨惜言的表情。
“为什么？”
【我给所有帮助我们的人许下了承诺，背信弃义无异于宣判未来的死刑，老板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我。】
墨惜言：“我们是非战斗人员，留在炮火波及之处，只会让我们身陷险境。在幕后对全局进行把控，才是最高效的选择。”
程逸酒并不认可，“我感觉你只是想念作为掌权者的生活。老板，你曾以为自己死定了，按照马斯洛需求理论，你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保命。但现在你重新回到了安全的环境，已经无法再忍受铺锯末的地板，无法忍受被尘螨侵蚀的床铺和家具……”
她了然一笑，“你对这个地方没有归属感，墨氏集团才是你实现个人价值的地方。”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程逸酒起身打开房门，是黑衣人送来她俩的早餐。她接过盘子放在铺白巾的餐桌上，过往有佣人将餐具在她和墨惜言面前摆好，此时程逸酒担任这个角色。
程逸酒拿起银色刀叉，将淡粉色的全熟水煮蛋切得粉碎。
墨惜言的动作远比她标准优雅，刀叉被她指尖轻捻慢挑，熟练将盘中的蔓越莓卷饼切成小块。
“当我吃着这份早餐，”程逸酒索性放下刀叉，“我会想像苏梅娅和艾比那样的孩子，捏碎手中的方便面，撒上含有大量味精和调味盐的调料包，这对她们来说就是极其美味的一餐。”
“你同情她们，但你也说过，不幸的亲历者和旁观者无法感同身受，只要我们离开这里，你很快就会忘记这份同情。”
“我知道啊，我们都无法战胜人类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程逸酒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必须去看，只为了不要忘记。”
“这份记忆只会给你带去痛苦，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
“趋利避害？”程逸酒忍不住打断她，“老板，你以为人类都是草履虫吗？为了救你，施延锋冒着被军方抓捕的风险窃取了军方通讯。他是国安部的顶级顾问，仅仅是因为他相信你我比国安部更仁慈，让人们不再生活在随随便便就被当做恐怖分子绑架的世界，就背叛了自己发誓效忠的部门。”
“还有陆友舒，她简直是遭到了无妄之灾，却秉着善意参与了刺杀幕僚长的行动。”
“胡晨助理，因为你曾经洗刷过她父母的冤屈就对你忠心耿耿，即使差点被军方人员抓走也不曾改变对你的忠诚。”
程逸酒深吸一口气，“你以为只凭我能救出你？你以为能靠利益和恐怖收买一切吗？老板，是那群精神更加崇高的人救了你。我曾经说过没有力量的善意毫无用处，这句话仍然是正确的。我还有个新体会就是，没有善意的力量会摧毁一切，包括强者自己。”
墨惜言只感觉手心再次灼热发烫起来，开口变得艰难，“你是逼我承认自己恶贯满盈。”
“我们迟早会一起站在被审判席上，不过不是现在。”
程逸酒脸上带着痛苦的严肃，“我是想让你明白，作恶最可怕的形式不是犯下罪孽，而是认识不到自己正在作恶。一个人若非被迫，他只会在认可自己的想法后才付诸实施。大家都在逞凶斗勇，于是自己也可以草菅人命；人们都在卖女求财，所以自己也可以生下孩子换取金钱。”
“我们看到这样的场景感觉到愤怒，于是有了理由去践踏他人，吓唬他们、惩罚他们，却很少想到他们也是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至少，我们和哈桑不同，还有承认无知和改变现状的机会。”
程逸酒说完一大段话，唇舌发干，猛猛灌下一大口温水。
墨惜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想起十年前刚成为墨氏电子的董事长时，金融街时报将她的精修艺术照刊登在封面，标题却是《小心这个女人！她是新一代商界狼王》。
再到西大陆中部的稀土矿层在一次地震后被发现，她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政权、科技公司的反应一样，那就是必须将矿产资源握在手里。谁也没想过这是当地人拥有的资源——不，他们想到过，但没人在乎，任何财富的流失都是某种形式的落后。
她不是唯一的始作俑者，但她是唯一一个来到当地，被迫睁眼去看的人。
多年以前，苏梦阳还没被秦家赶出新商，她也只是刚上国立财经的大一新生，何佳柠被送进西南陆军学院学习。
她们三人好不容易有了时间碰面，在何佳柠带领下走进训练基地。训练有素的士兵在路上巡逻，何佳柠见到领头的是连长，停下来敬了军礼。
墨惜言当时便想，她也想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
连长得知何佳柠是带着好友前来参观，让她们到办公室等候。站在走廊时，连务助理挨个检查她们的着装，一遍遍地强调：“进去以后要先敬礼，再脱帽。然后说陆军新兵谁谁谁，几年服役期，几年陆军，第几排第几班，什么职务。”
连务助理以为她们都是新来报道的士兵，看向苏梦阳和墨惜言的眼神格外不满意，“你们知道进门之后眼神往哪里看吗？该往哪里转，往哪个方向走多少步、步速多少、在办公桌前多少距离停下？连长说稍息的时候该怎么做？”
她是全连资历最老的士官，任务就是震慑这群菜鸟，用严苛的规矩教会她们第一课：听从命令。
连长回来时，发现三个人战战兢兢等在门外，才和连务助理解开误会。
“你是心理学专业？”
连长给面前三人各倒了杯水，看向苏梦阳，“以后准备研究军事战争心理吗？”
苏梦阳捧着杯子回道，“有相关性，我想从事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研究。”
连长点点头，和小辈随意聊起，“你知道天佑国的卫国战争中，鹈鹕士兵每次遭遇战的开枪率是多少吗？”
苏梦阳还没有看过这方面的资料，只能猜测，“鹈鹕人都残忍野蛮，一看见天佑国人就会开枪吧。”
“作为一名研究者，你不能相信媒体的宣传。”
连长打开抽屉，将一叠报告放在苏梦阳面前，“根据军事心理研究组的调查，鹈鹕士兵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年，开枪率仅有20%，也就是说他们每十次遇到敌人，只有两次会开枪。”
“怎么会，从前线流传出来的视频显示，鹈鹕军人会大肆折磨、杀害天佑国人，连平民和小孩子都不放过！”
连长解释道，“那已经是最后一年的情况。一开始，鹈鹕军人会用缺少子弹、枪械卡壳，甚至各种拙劣的理由来逃避杀人。对他们来说，失去性命远不如杀人让他们恐惧。”
墨惜言问，“是什么让他们发生了转变？”
连长很满意她的敏锐，对她笑笑，“就是军方。这份调查报告引起了数个国家军方的恐慌，军人因为道德而无法执行命令，这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我们——我们指的是各个强国——改变了训练方法，将标靶改为人形，并且会像人类一样自动立起来，再让士兵对着标靶倾斜子弹，根据成绩进行奖励或惩罚。”
苏梦阳：“这是让士兵们形成条件反射？”
“是的，”连长有些得意，“至此开枪率就从原本的20%，猛增到如今的近乎百分之百。”
对墨惜言来说只是听了一个猎奇的故事，而苏梦阳回学校后收集了许多有关方面的资料。
她又把墨惜言约出来，心情沉重地对好友说，“这种方法的危害很大，这种条件反射实际上就是，让士兵先形成创伤后应激障碍，只有开枪的时候才能解除。就算战争结束，军人们的心理状态也会极其糟糕，根本无法适应和平社会的生活！”
墨惜言搅拌着咖啡杯，“让他们接受心理治疗，总能治愈。”
“很难，时间和开销都会非常大。”
苏梦阳握紧了拳，“除此之外，他们的想象力也被抹除了。只要保持物理距离，原本不愿意开枪的士兵就能用杀伤力更大的炮弹，夺取更多人的生命，心中却不会有任何的愧疚感。”
“但这无法解释，他们到最后可以面不改色地屠杀天佑国平民。”
“那是因为他们保持了心理上的距离。只要把对方‘非人化’，视作牲畜，便会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墨惜言现在回想，苏梦阳到天佑国深刻钻研心理治疗的方法，又因为得知何君心毫无愧疚地对鹈鹕公国投下中子弹而大受打击，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从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来说，她和何君心都是离战火最远的人。
这么一想不是非常可怕吗？手上握着夺人性命的力量，却对人们的疾苦毫不知情。
【老板已经沉默了十分钟，难道我说得太过火了？】
程逸酒回想了一下，【唉，我干嘛指责老板，又不全是她的错。老板比起其他人已经好了很多，至少她试着理解。】
“老板……”程逸酒戳了戳墨惜言的肩膀，“抱歉，我不是要责怪你，我只是……”
“我知道。”
墨惜言站起身，一把拉开窗帘。
临山镇的人们已经醒来，像往常一样挑着担子、推着推车在街上叫卖。闲散游荡的人变多了，意味着赌场已经被清理，又是一批人失去了收入来源。
“程逸酒，我很想念宽敞的别墅，想念精致的餐食和美酒。没有干净舒适的衣物，我浑身难受得就想死。”
程逸酒心头一沉，“我知道了。你回国吧，我要留下。”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还没想清楚，”程逸酒抱住头，“圣教裁判军的威胁，鹈鹕官方不管不问，糟糕的农业、缺失的工业、匮乏的医疗和教育，甚至连警察局都没有，我感觉就像无头苍蝇一样，连入手的地方都找不到。”
“建设都有个过程，但在建设之前你需要先保证自己拥有统治这片土地的权力。”
程逸酒抬头：“老板，你有想法了！？”
墨惜言转过身，下定决心一般深沉看着她，“我以前教你如何控制一家公司，你学得很快。接下来，你要学会如何当一个国家的国王。”
程逸酒瞪大眼，瞳孔地震。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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