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犬

　　沈渊甚至等不及电梯的到来，长腿并着几层楼梯一路爬上来。很快喉咙里就沁了铁腥味。

　　宁清戴着耳机，盘腿坐着在A4纸上写写画画。她诧异地看着他像阵风一样闯进来，忙摘下耳机，“怎么了，怎么了，着火了吗？”

　　望着她紧张又懵懵的样子，他如同紧绷之后突然卸力的弦，整个人垮下来，背手扶在鞋柜上，摇摇头，“宁清。”

　　“啊？”

　　她不明所以，好心地拿起桌上温水递给他。

　　他抿嘴摇了摇头，接过玻璃杯的时候触到她的指节，好似被传导了舒张剂，头不再憋疼，连呼吸都逐渐顺畅起来。

　　吃饭的时候，沈渊想看看时间，抬手才记起刚做饭前摘了腕表。宁清的手机刚好摆在桌面上。

　　“几点了？”

　　宁清转头看了眼阳台，“六点一刻的样子。”

　　他朝她看的方向看去，是宽阔的阳台，没有钟表，好奇问道，“你看什么？”

　　她指了指阳台的白色瓷砖，“看光啊，晴天很明显，光跑到那格中间的时候是六点半。”

　　“你怎么知道的？”

　　她一脸平常，“无聊的时候发现的。”

　　一个人待着，无聊了又不想继续学习的时候，她就坐阳台放空脑袋。时间一长，就摸索出这规律来。

　　沈渊的胸口开始隐隐发闷。她被他困在这里，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孤独。

　　他轻声道，“明天带你出去玩。”

　　“你不是说你明天要出差吗？”

　　“我出差，你去玩。”

　　“嘿嘿，好。”

　　宁清笑起来，落在沈渊眼里又是一脸憨相。他想，余镜说她傲，一定是因为没见过她卖乖的模样。

　　※

　　这是宁清第一次坐考斯特。她一直以为这种车是旅游大巴来着，原来是高规格的公务车。

　　车启动前，不断有人过来跟沈渊打招呼。沈渊坐在最后一排，弄得就跟土皇帝排队召见人一样。

　　她坐在沈渊旁边，倒也没哪个没眼力见的来八卦她是谁。沈渊跟人寒暄时得体和煦的样子让宁清忍不住偷偷瞥了好几眼。

　　恰好逮到她的目光，沈渊附耳低声问，“怎么了？”

　　宁清伸手竖了个大拇指，稍稍隔开两人间的距离，“第一次见你穿行政夹克，麻雀吃蟋蟀，雀食帅。”

　　他习惯了她的贫嘴，嘴角平直，心里打着旋地犯美。

　　“我白天要开会，下榻酒店在山上，听说有野温泉，你自己玩儿。”

　　宁清小鸡啄米式点头。

　　他又嘱咐道，“小心点。”

　　“嗯嗯。”

　　沈渊说的让她自己玩儿也并不是单纯的她一个人自己玩。莫二带人跟着她。

　　莫二和她保持着不小的距离，所以宁清也没怎么觉得不自在。她一个人在前面搁山间走走跑跑，跑得出汗了，就敞开羽绒服。拉拉树枝，踢踢小石头，她玩得太欢，枯枝挂脏了穿里面的浅色羊毛衫。

　　临近饭点，莫二得了消息，迈步上前告诉她沈渊在等她。

　　她喘着粗气，额头的小绒毛被汗水浸湿，贴在头皮上。坐在沙发上的沈渊叹了口气，把她拉到身前，直起身子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玩这么热，待会儿着凉了。”

　　宁清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摸额头，怪不自在的。身上每个刚刚放松的毛孔一个个又关闭了。不过经他提醒，才后知后觉里面的加绒打底确实湿透了，泞在背后。

　　沈渊看到了她衣服上的泥印，伸手帮她拍衣角的污渍。

　　宁清顺着他视线看去，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泥迹，“咱们去哪吃饭啊？”

　　“等会儿，我让莫二去给你拿衣服。”

　　他不至于计较她衣服脏了。她反应过来，问道，“还有别人一起吃饭？”

　　他点头，“有个晚宴，有许多甜点，你应该会喜欢。”

　　莫二带回来了一条米色的伪齐肩羊毛绒裙。宁清拿去卫生间换了，照镜子的时候忍俊不禁，这不是沈溪女朋友的穿衣风格吗，莫兰迪色调的纯欲白月光风。这衣服不适合她，反而显得她的颈前伸更明显了。

　　莫二正弯腰向坐着的沈渊汇报些什么。她一开门，两人齐齐朝她看来。莫二快速地低下了头，显然是看出了她穿这衣服别扭。

　　沈渊没看出有什么不好的，他觉得挺好看的。

　　宁清瞧见了莫二的举动，尝试挽回颜面，抱怨道，“我好好一个人，非叫你们给我打扮得东施效颦。”

　　她对沈渊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一旁的莫二对她的敬意又比之前更重了，忙替自己老板解释道，“这边比较偏僻，酒店的备用衣服就只有这款了。”

　　沈渊交待了莫二几句让他先走，说完歪着脑袋打量宁清。这哪里跟东施效颦搭边，他觉得还不错啊。

　　她的马尾因为套衣服被弄得乱糟糟。他斜着身子拉她到身前，站起来解开她马尾上的皮筋，以五指为梳齿，拢起她的发。

　　他的指尖微凉，掠取了她发间的暖意。

　　她警惕地转过头，“干什么？”

　　“你头发乱了。”

　　沈渊以前不喜欢女人的长发，觉着累赘麻烦。现在觉得，幸好她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他手笨也能梳好。

　　他在这里柔肠百转，她那头还在怨气地碎碎念，“橘生淮北则为枳。我没有错，是衣服不适合我。量体裁衣，先得量体，才能裁衣。”

　　“好好好，这次先凑合，下次换好看的。”

　　本想着他会怼回来嘲讽她两句，结果他的话太像在哄孩子，宁清恶寒地起了鸡皮疙瘩。毕竟是自己不注意才弄脏了衣服，她也就借坡下驴闭了嘴。

　　两人牵着手出门，乘坐电梯去往顶楼。

　　宁清一遇社交场合，就会条件反射性地摆出畏缩姿态。不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而是这样的人设给她安全感。

　　针织衫贴身，衬得她有点驼背。

　　沈渊以为是她紧张，低声道，“把背挺起来。”

　　宁清挺直了背，走了不足十步，就嫌累散了力，打回原形。

　　他捏了捏她的手，“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用在意他们。”

　　说是晚宴，场地布置朴素得更像是茶话会。宁清一眼扫过去，全是白衬衣+细框眼镜。虽然形体差不多，至少面容儒雅，比当初她见过的那些满脸酒气财色的制片人投资人好多了。

　　沈渊向人介绍说她是家里人。含蓄内敛的国人当然懂这个“家里人”的含义，纷纷打趣地笑。

　　宁清配合地低头羞涩笑，等众人不再聚焦于她，才皱眉侧头看了眼沈渊。

　　咋吹牛还升级了呢。

　　这似乎是个偏正式的场合，众人探讨着救房不救市的话题。

　　宁清本打算悄悄溜去甜品区的，结果越听越入迷，一直挨着沈渊。

　　直到话题结束时沈渊拍了拍她，她才回过神来。

　　“听得这么认真，读书那会儿一定成绩很好吧。”

　　他又在嘲讽她。她翻了个白眼回敬，认真地问道，“就是在这样的讨论中产生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经济规律也是自然规律的一种。会有专门的学者各自提出与自身研究相关的建议，地方组织把关讨论出可行的策略，商量好了再上报。相关部门的决策者比较几个方案的优劣，层层研讨结束后才会定下来。”

　　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干，你们的一个想法也许会影响一个行业成千上万人的饭碗。”

　　她的语气跟爷爷太像了，连说的话都几乎一模一样。沈渊愣了愣，忽然明白了爷爷为什么对她很是喜欢。

　　“看来我责任重大咯。”

　　她语重心长地接着道，“珍惜你的幸运吧，你动动手指头，底下的人就会替你奔波。在有些地方，有的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也就是刚好温饱而已。”

　　还有些话宁清咽了下去没敢直说——你的一举一动都踩在他们的肩上，你行为的辐射力和影响力都建立在他们被压榨的徒劳努力里。

　　她的眼神真挚，正派得令人信服。

　　他想笑。他当然知道权势是个好东西。

　　※

　　电影艺术委员会和电影艺术家协会主办的研讨会在B市城郊举行。这类主流场合有不少名编、大导和自媒体影评人，是文艺界所谓的大雅之堂。

　　江缺受邀其中。听了一整天冗长的会议报告，终于挨到晚上，他打算晚宴露个面就走人。

　　隔壁好像是什么公职人员团建，门口有专门的人守着。江缺心情低落，对此不感兴趣，径直掠过走廊去露台透透气。

　　突然隔壁门打开有人出来了，他听到了一句：

　　“宁清，你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这个名字让他心率极速飙升。江缺觉得自己荒唐好笑，这世上同名同姓的那么多，她又怎么会来这。心里这样想着，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地停下了。

　　“不行，这个太甜了。”

　　有那么一会儿，江缺反应慢半拍。他没回过神来，太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他的大脑无法瞬间反应。

　　江缺踉跄着走到门边，门已经逐渐合上。他的视线刚好和正对门口的沈渊相撞。

　　江缺想进去，门口的人认出了他是谁，但仍尽职尽责地向他索要准入证。

　　他只能避开门口，选了不起眼的地方站一旁等着，手都犯哆嗦。就这样站了大半小时，没等到宁清，倒是等到了白衣黑裤袖口挽至手肘的沈渊。

　　“谈谈吧。”

　　※

　　两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同乘电梯，彼此一言不发。

　　一个藏着怒气，一个带着厌烦。

　　沈渊点了一杯六安瓜片，江缺点了一杯瑰夏。

　　沈渊暗自打量了一眼江缺。后者带着黑曜石耳钉，顶着一头每个卷都带着搔拨的卷发。

　　脂粉气浓重的人形泰迪。

　　沈渊语气平顺，“我很早前就见过你的，我记得我爷爷给你爷爷颁过奖章。”

　　江缺当然听得懂他寒暄里的潜台词。他不吃他这套威慑恐吓，开门见山地道，“我要见阿宁。”

　　这时服务员端了茶水过来，沈渊道了声谢。

　　阿宁？他也配叫？

　　沈渊轻抿一口茶水，慵懒地背靠在沙发上，“她不想见你。”

　　这些天江缺发疯一样地去找人，却完全没有她的消息。他辗转从福利院阿姨口中得知她是安全的，才稍稍放心。

　　想起这些日子的折磨，江缺的情绪像不停充气的气球，几乎一戳就破，“没有你从中作梗，她本来应该待在我身边的。”

　　沈渊语调没有半点波澜，“我从中作梗？我从中作梗，你就不会有和龚牧拍戏的机会。待在你身边？你悄悄带走她的后果就是她差点没命。”

　　江缺瞬间明白，为何当时圈内的天降大饼会砸在他身上。漫长的集训期就是为了分离他和宁清。

　　沈渊懒懒补充道，“不是姑姑阻拦，我早就对你动手了。现在想想没必要，反正宁清也不在乎你。”

　　江缺气笑了，“正人君子装久了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是了。你和纪诚共享女人的那档子破事，真的以为没人知道了？”

　　沈渊终于变了脸色，“你查我？什么时候？”

　　江缺看见他和刚刚的从容淡定完全相反的失措模样，挑了挑眉。他知道对方在慌什么，于是火上浇油道，“阿宁她知道。”

　　两人的视线碰撞，妄图绞死对方，除之后快。

　　暴戾和恐惧两种情绪同时席卷了沈渊的大脑，在威海时做的那场噩梦和现实交相重叠。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怒极反笑。

　　“江缺，你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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