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末说到这儿之后停顿了一会，林暮转过去看她时，这个介于“神灵”与“凡人”之间的存在正望着窗外出神。
　　祂脸上那永不褪色的笑容，此刻正处于夕阳的映照之下，真正染上了些许笑意。
　　神灵沐浴在这光明之下——这并不源自于祂的伟力、并不源自于妖族愿望的、真实的光明之下，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解脱和妖族的未来感到真切的喜悦。
　　“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一切都要发生改变。”末摊开双手，仿佛在拥抱阳光、拥抱这座城市。祂用一种近乎狂喜的语气向着祂的朋友们宣告，“这个曾经因妖族的团结而建立、现在却让妖族成日担心自己是否能继续待在城中的地方，就要发生改变。”
　　神灵的宣告如同海浪一般澎湃起伏，但海水褪去之后，只余下了沉默无言的漆黑石滩。
　　祂的朋友们沉默着，或困惑、或不解、或讶异的看着祂。
　　除了顾雪。
　　这条龙的神色甚至有些不耐烦——她已经听过好几遍了，在钟莱质问末和祂的姊妹为什么要离去的时候。
　　“抱歉，我总是忍不住重复这段话。”末看着她，有些歉疚地笑了笑。
　　末的态度很诚恳，但顾雪翻了个白眼，咕哝道：“问题是这个吗……”
　　北方的神灵神色茫然的看着她。
　　林暮好容易消化了末的话，忍不住出声询问：“你为什么觉得只要你离开，这一切就一定会更好？”
　　但是她刚说完，就有些后悔这么问了——这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但末肯定无法答出来——因为整座妖族北方之城都浸润在这样的情绪里。
　　那么于这种情绪中生长出来的神灵，又怎么可能会例外呢？
　　末想要离开，但不仅仅是“她”想要离开：
　　没有哪一个神灵的决定是祂们自己“独立”完成的。
　　祂们的决定实际上是信徒们共同的决定，而同意这决定、拥有这样愿望信徒越多，神灵越是热切地想要达成这些愿望。
　　如果所有的信徒都认为这样是正确的，那么神灵不会提出异议。
　　无论这个神灵有多么接近疯狂、看过去多么接近一个普通的生灵，这一点都不会变。
　　“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末理所当然地说。
　　果不其然。
　　林暮叹了口气，咔哒一声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顾雪在众人之间游动，一一看过众人的神情，视线最后在仿佛正在融化的钟莱身上。
　　顾雪也学着林暮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咳。”她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我澄清一下，我们神灵是这样子的。”
　　末：“？”
　　末有些无措地环顾了一圈，神情和语气都染上了困惑：“什么意思？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下轮到钟莱叹气了。
　　他滴滴答答向下淌着黑色的蜡状物质，整个……“人”——姑且算作是“人”吧——都洋溢着一股忧郁沮丧的气息，提醒末：“你这样也好几次了。”
　　“但是我确实没有办法理解嘛。”末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耸耸肩，将无法理解事物抛之脑后，语气又昂扬起来，“想多了还容易疯，我不考虑这些，这一切反正也快结束了。”
　　“……行吧，你开心就行。”

　　“所以，你们是末的朋友？那你们要在这儿住下吗？”
　　涂拾青纯白色的兔耳朵抖了抖，她仰着头，用后腿挠了挠脸颊，神情戒备地盯着林暮一行人。
　　“呃，不是。”乐静元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率先解释道，“末建议我们去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屋住一段时间。”
　　“在城外？”涂拾青眨了一下眼睛，往前蹦了两步，直视乐静元的眼睛，确认道。
　　乐静元没忍住退后了一步，有些尴尬地跺了跺脚，又点点头：“是。”
　　“哦，那就好。”这只老成的小兔子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她也高兴地冲着乐静元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乐静元抬起来一只前足，指了指旁边的白鹤：“因为林暮有一些问题想问。”
　　“哦，那这是他的理由——那你们呢？你们留下来做什么？”涂拾青刨根问底。
　　这小孩实在不好对付。
　　乐静元和钟莱没怎么多想：“好奇她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顾雪不知道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在逗涂拾青玩：“担心她和你们打起来。”
　　小朋友很认真，又往顾雪的方向蹦了蹦，追问道：“那要是我们打起来了，你站哪一边？”
　　顾雪想了想，用尾巴打了个结，享受够了涂拾青讶异的眼神之后，她才施施然开口：“把你们两边都打一顿。”
　　“你不告诉末吗？”涂拾青有些不解地发问，在对上众人的视线后，忍不住缩了缩脑袋，不大高兴地添了一句，“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很奇怪吗？”
　　林暮回想了一遍自己遇到的所有来自北方群岛的生灵，诚恳地点了点头：“你们都挺奇怪的。”
　　“北边的家伙都这样子。”顾雪一边嘟囔着，一边分外认真地研究如何把自己打了死结的尾巴解开。
　　“喂，不要说的这么直接啊。”钟莱叹了一口气——他自打从末的办公室出来就一直在叹气——伸手扶住顾雪的身体，熟练地帮着她解开了那些错综复杂的结。
　　顾雪只是哼了两声，权做回答。
　　“我们没这习惯。”打断了他们打闹的是林暮，她细长的颈子垂下来，专注地注视着有些茫然的涂拾青，先替自己的朋友道了歉，“抱歉，他们总是这样聊着聊着就打闹起来。”
　　你不也是。
　　极光笑着调侃了林暮一句。
　　在林暮想好要怎么顶回去之前，涂拾青先开口了：“这样吗……好吧。”
　　她飞快得跑到林暮面前，用两只后腿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在林暮身上嗅了嗅，而后问道：“是你有问题要问吗？”
　　“是的。”
　　小兔子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而后转头看向了顾雪：“那你打不过他呀，你要怎么把他也揍一顿？”
　　“因为我打不过她，所以我才能把她揍一顿啊。”顾雪的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那种理所当然，“她不敢打我——万一一不小心把我打死了怎么办。”
　　“……你们的逻辑也挺奇怪的。”小兔子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显然，她也不能理解顾雪的逻辑。
　　“你别理她就行。”钟莱耸了耸肩。
　　林暮干咳了一声，重新把涂拾青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这边来：“那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为我解开疑惑吗？”
　　“我是没问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涂拾青先是应了下来，又好奇的向林暮发问，“倒是你，不用去找成年的妖问吗？”
　　林暮歪了歪脑袋：“这有什么区别？”
　　涂拾青扒拉了两下地面，看过去有些垂头丧气的：“因为成年之后才能参加工作，成年妖族活动的区域也更广。”
　　林暮摇了摇头：“我想问的问题和这些没关系。”
　　“那就好。”涂拾青重新高兴起来，她端正地坐着，一脸严肃的看向林暮，“我准备好了，你问吧。”
　　于是白鹤弯了弯眼睛，点点头，先是说出了她最大的困惑：“如果末……走了，那这座城市要由谁来管理呢？”
　　涂拾青歪着头思索，又用后腿挠了挠脸颊，最后得出了结论：“应该是晏安？呃，就是那只鼹鼠，他的工作就是给末帮忙，你们有碰到他吗？”
　　“有。”
　　小兔子的问题也不少，她追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末呢？祂不是神灵吗？而且还是你的朋友。”
　　“祂……”林暮张了张嘴，不知道要怎么和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解释这个问题，最终说道，“祂也有祂不能理解的地方。”
　　小朋友恍然大悟，理解地点点头：“这样啊。”
　　林暮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的停留，她又抛出了新的问题：“你也觉得，只要末离开，这里的日子就会变好吗？”
　　“应该吧。”涂拾青说，“总不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连孩子都这么觉得吗？那怪不得末会那样。
　　林暮又想叹气了。
　　她迅速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试图将那些忧郁和烦恼都抛之脑后：“那么，你觉得生活是为了什么呢？”
　　涂拾青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有些困难，她之前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林暮的问题：“没有为了什么，活着本身就是生活的意义所在。”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林暮诚恳的目光注视着涂拾青，她是真切地在询问这个孩子的意见、将她看做与自己一样的存在在对待。
　　也许是被林暮的态度鼓舞了，也许是自己本身有思考过这些、有想要表达，小兔子在又一阵沉默之后，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因为在这个地方，‘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已经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是族群之间的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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