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

　　欲望是个水涨船高的东西。
　　像是钱啊，权啊，被窝里猛涨的激素啊，都可以成为助燃它的催化剂。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许多在某些时候引人反感的，比如唾液，比如血液，比如眼泪，居然也能间接推动它的滋长。
　　杨止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在哭了，毫无缘由的眼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相同的刺激反复出现，比“狼来了”，这种危及性命的故事还无趣。他的泪腺可能也迟钝了，无比厌烦自己的主人，叫郭望轩看不清一星半点，只有过度的酸胀，牵一发而动全身，浑身也跟着疼。
　　那朵朵烟花，像在他身上炸开了。
　　可郭望轩仍然面无表情地流泪。
　　杨止让他坐好，要给他戴头盔。那一刻闪过了许多冲动，是杨止无法控制的，男人经常受下半身支配。他咬了咬嘴唇。
　　那张脸，细致说来杨止很少留意，毕竟不是真正理想的类型，估计梦里都不会占多少份额……他抽空瞟了眼运动手环上的心率，直接扯下来塞进口袋里当无事发生。
　　想亲他。
　　杨止舔了会儿嘴唇。
　　想咬他。
　　可最终他只是拿袖口擦掉郭望轩的泪水。
　　真是太糟糕了。
　　真该死。
　　……
　　想亲他。
　　“东园听过没？”杨止努力把持气息，“每年的烟花节都在东园举办。”
　　头盔突然碰到他的后背。
　　杨止的心脏快跳出来了。
　　“每年的今天吗？”郭望轩的回应透过金属头盔，嗡嗡绕着圈晃进杨止心口。
　　腰上感知到环抱的力度。杨止定神，那朵烟花纸做的红花正被郭望轩握在手心里，那只手正贴着他的腹部。有种浅尝辄止的满足感。
　　“……真厉害啊。”郭望轩说。
　　简直像个真心的夸赞。

　　容城的东园，相对而言最为繁华。
　　谓之“园”，因为整个地盘都被一圈树环绕，盘正条顺地从石头砌墙里探出头，打量里面各式的商店和夜市。
　　园中心建起高台，硕大的烟火从那诞生。
　　可以轻易发现，像从郊区来到城市一样，许多在澹城稀松平常的东西，逐一于东园展现。

　　郭望轩执意抱了黑豆来，据说它因为见不到主人而精神萎靡，郁郁寡欢，实在讨人心疼。
　　虽然他骂黑豆喜新厌旧，可黑豆在关键时刻又挪回郭望轩怀里哼哼唧唧，小圆脸软塌塌的，小狗味格外浓郁。
　　“我来抱吧。”杨止说。
　　“毕竟跟你姓了，行。”郭望轩似笑非笑的，让杨止脸红了一瞬，好在天色昏暗，看不明白，“你不是戴了口罩吗？”
　　“太闷了。”
　　“戴着吧。”郭望轩手指勾起他口袋里露出来的白色带子，挑出来一角，然而感受到明显阻力，杨止反应过来，打着哈哈往里一怼，他的手就空荡荡地被挤出来了。
　　郭望轩一下就猜出来口袋里装了什么。口罩带子和烟盒缠在一起了。他抬眼，“我又没让你不抽，没必要吧。”
　　杨止眼睫颤动，嘴巴撅起又放下，一副很为难的模样，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
　　“什么？”
　　“你真的没看出来吗，”杨止抓住他的袖子，“我是……故意的。”
　　郭望轩看着他，从眼睛看到嘴唇，最后停留许久，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杨止一手抱着黑豆，颠了颠，抱更稳了，他舔了会儿嘴唇，才把郭望轩的手一同塞进兜里。
　　很暖。郭望轩想。
　　或者说是自己的手太冷了。郭望轩一下就够到那个烟盒，已经被拆开了，“抽了两根吗？”
　　“嗯。”
　　“一下午。”
　　“一下午。”杨止说，他的手覆盖郭望轩的手背，有点犹豫要不要盖上去。这般想着又很害臊了，他下意识舔舔嘴唇，下唇传来刺痛。
　　都不明白想伤口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郭望轩暂时没有抽出来，整个人懒洋洋的，“没人看出来吗？”
　　杨止略感尴尬。
　　“嗯……”郭望轩忽而捏住他的脸颊，往自己那面转，两人视线交错，杨止说不出话来，郭望轩却很平静地观察一番，“确实不太明显。而且正常也不会盯着别人嘴巴看。”
　　这个掌控的动作让杨止久违想起周会斌。
　　周会斌把自己压在墙上，同样的拿捏，不同的是周会斌的眼神咸湿得恶心。
　　可现在，他并不因此而恼怒。
　　“张嘴我看看。”
　　杨止的鸡皮疙瘩暴起，一路发麻到头皮。
　　“人太多了……”
　　拒绝的理由好苍白乏力。杨止慢慢握紧口袋里贴着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摩挲郭望轩的手心。
　　……想亲他。
　　杨止立即摇头驱赶下流的冲动。
　　人太多了。

　　「14块」的奶茶店也变得频繁起来。
　　为庆祝烟花节，这个容城自创的奶茶品牌推行“买一送一”活动，每个门店前都爆满。
　　等待期间，杨止不得不空出手来打字，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还在，意味着郭望轩没有抽回手，老实地放在他口袋里。
　　单手打字有点强人所难。
　　邹庆德见杨止回话特别慢，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人呢？！”
　　“呃。”杨止瞟了眼悠然自得的郭望轩。
　　“你车也不见了，不会自己回去了吧？”邹庆德颇为受伤，“不跟我说一声？”
　　“我在东园，车停另一个地方来了。”
　　邹庆德说：“那你怎么突然消失了？我操，我和老王排个队的工夫，一回来你人不见了！”
　　“那不是说了我去上厕所吗？”
　　“你便秘？！”
　　“好了，你发个定位，我等下——”郭望轩下巴贴在他的肩上，“在和谁聊天啊？”他双眼含笑，语气又冷冷淡淡的，“……庆德哥吗？”
　　呼吸喷在脖颈处，杨止哽住了。
　　“我操……？”显然邹庆德也听见了。
　　郭望轩：“还有话要说吗？”
　　杨止突然侧过手机，将将挡住一边脸颊。
　　“没了。”
　　“那挂掉吧。”郭望轩笑了。
　　杨止点头，但没有放下手机的意思。更为准确的是，他想用脚趾抠个地洞自己个儿钻进去。这种突如其来的羞耻，和害臊，他这25年里似乎没有专对某一个人感受到，恨不得把人推远，却放纵人家持续霸占自己口袋的空间。
　　郭望轩肯定是不知道他的容忍的，只把口罩拽出来，“还是戴上吧。”
　　“我不想你这样被别人看见。”
　　很认真的样子。
　　杨止神色呆滞，过了好一会儿，他看向显示屏上的叫号，离他们的单子还远得很。五秒过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抓过口罩，可千方百计戴不上去，口罩在脸上无助地滚了一圈，他猛地拍在自己眼镜上，不肯动了。
　　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煮沸了。

　　邹庆德还维持嘴巴微张的滑稽表情，他就满脸震惊地对王子柯说：“他把郭望轩带来了。”
　　王子柯心里叹气。
　　他一直在寻找和郭望轩私下谈谈的机会，机会递上来，又出于各种理由放弃了。王子柯并不喜欢这种被惦记的感觉，哪怕郭望轩说了很多，甚至强调性取向，他都假装被糊弄过去了，可硬要说，王子柯自己也找不出郭望轩奇怪的具体细节。
　　只要郭望轩在场，他就能感受到一道强烈而敏锐的视线，心里烧得慌，看回去，找不到对应的。

　　「不要告诉我哥哦。」

　　郭望轩每次私聊他的时候，都很不经意地说这么一句话。
　　每次。
　　每一天。

　　早上好。
　　中午好。
　　晚安。

　　王子柯翻看两人的历史对话，许久没有按下清空键。因为实在是太正常了，没有任何值得单拎出来嘀咕的地方。
　　是自己太敏感了吗？
　　因为长相的优越，王子柯对他人的喜爱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习惯，不在乎，不重视，唯独这个人——唯独郭望轩，每次结束一段闲谈后，王子柯都会想：刚刚在紧张什么呢？
　　同时，他也隐隐察觉出，自己随口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那人认真地对待。而郭望轩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话里有话的试探。
　　这种感觉，令他不爽。
　　这种三人相安无事的平衡，他已经找不出任何契机来脱离或者打破了。或许是，没有勇气。
　　他不想失去杨止。
　　他想着，杨止应该能结束这一切吧。

　　“哦咦？”
　　“秋姐。”邹庆德招手。
　　“小邹？在这碰到哇。”高挑女人将一头长发扎起，马丁靴锃光瓦亮，领口还夹着本体墨镜。
　　王子柯看他，“这是……？”
　　“杨哥一个朋友，”邹庆德介绍道，“杨哥和我提过秋姐，也是玩摩托的。”
　　李秋对他们却相当熟悉，“你们两个是杨止的兄弟吧。怎么在这，杨止呢？”
　　“他——去接人了，一会儿过来。”
　　“我和他也挺久没见了。”李秋便也挑了个空余的石墩子坐下，“我对象买奶茶去了，一起等等吧。”她拿出手机，“诶，你们喝「14块」家的奶茶吗？我请你们。”
　　邹庆德看着王子柯。
　　王子柯：“谢谢，我不喝奶茶。”
　　邹庆德举手：“秋姐，我喝两杯。”
　　“好，”李秋说，“我让她带过来。”
　　“秋姐，”邹庆德顺势拿出手机，“加个联系方式呗？”

　　“加个联系方式呗？”
　　甘兰抬起头，一瞬间皱了眉，“啊？”
　　“我看你长得蛮好看的。”路人小哥嘿嘿笑道，“加一个吧，美女。”
　　甘兰确实特意化了妆，还拿出八百年没穿过的短裙，她了无兴趣地继续刷手机，“不用了。”
　　“你在等奶茶吗？”路人小哥再接再厉。
　　甘兰不想回话。
　　“不是有买一送一的活动吗……这多送的一杯我也不知道给谁，”路人小哥暗念“幸福靠自己追求”，套近乎道，“要不我请你一杯？”
　　甘兰一脸莫名其妙，“我有钱买啊。”也是这一下意识的抬头，她眼睛瞪直了，错开路人小哥的脑袋，“借过，我看见我朋友了。”
　　路人小哥看见她涂了指甲油的修长手指，心神荡漾，“美女……”
　　“杨止？”
　　只见美女头也不回地走到另一个男人面前打招呼。那男人比他高，也比他帅那么一丢丢。
　　真是世俗的女人！
　　路人小哥愤恨地瞪着她的后背，却觉得错过这样的缘分相当可惜，他左思右想，偷偷举起手机，手指划弄，放大——占据全部镜头的甘兰猛地回头，举起涂了指甲油的修长中指。
　　“傻逼，”她说，“见你一次我打一次。”
　　路人小哥瞬间破防，抢先几步，在众人意料之外地扯住甘兰领口，“你他妈再说一遍！”
　　“喂。”杨止就要喝止时，甘兰一个利落的耳光就扇了过去，然后反抓住他的肩膀，来了个漂亮的过肩摔。
　　甘兰俯视他，“删掉。”

　　郭望轩看着她，有些失落地笑了。

　　「删掉。」
　　「他总幻想着这一幕的发生。」
　　「要多久才能明白，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他悄悄握紧兜里的黑色匣子。
　　他咬了一下蜷起的骨节。

　　“牛逼。”杨止在半路还是忍不住夸道。
　　甘兰提好四杯奶茶，“小意思。”
　　“唉，就怕他之后找你麻烦，你可以说自己有对象啊。”
　　“我又不认谁当主人，为什么要这样说？”
　　“难怪李秋会喜欢你。”
　　甘兰笑笑，“好几个月没见了，你去哪了？”
　　“喏，去找我……朋友了。”杨止向郭望轩介绍道，“她叫甘兰，比你大四岁，也是我朋友。”
　　甘兰有点吃惊于他的态度。
　　“你”。
　　像一个大包大揽的长辈。
　　她不由得起了好奇心，打量这个陌生面孔。
　　不合时宜的瘦削身材，如同水煮排骨。脸的话，她对男人长相没什么评定标准，应该算不错的那一挂，只不过轻微的三白眼看上去不好相处。
　　抱着一条非常可爱的柴犬。
　　由于杨止不知为何戴着口罩，甘兰琢磨不清他的表情，以及眼下这人好像不打算打招呼。
　　高冷的呦。
　　甘兰想，就像第一次见到李秋那样。

　　杨止拆开塑料包装，把吸管怼进去，递到郭望轩嘴边上，“尝尝。”
　　郭望轩对于黑豆的交接并无反对之意，就抱着了，嗦了一口，反应淡淡，“还行。”
　　杨止突然有点失望，“还行？”
　　甘兰说：“这家的奶茶确实太甜了。”
　　“你自己喝一下。”郭望轩勉强抽出一只手点点吸管口，“不难喝，就是甜了点。”
　　“那我下次给你点无糖吧。”杨止说。
　　甘兰看了眼杨止。
　　杨止则盯着那个吸管口。
　　“你不是还有一杯吗？”甘兰不解道。
　　“哦吼。”杨止尬笑着。
　　郭望轩看了眼甘兰。
　　面无表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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