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烬

　　山间庭院，一方天地。
　　落漪跟龙珏的这盘棋已经下了三个时辰，从日落黄昏到漫天星辰，终于有了结果。

　　“大哥输了……”
　　龙珏有些费解，虽说他的武功是半吊子，这一手的棋艺可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摇头笑了笑：“士别经年，当刮目相待。”
　　龙珏看着容颜，依然是当初那个明媚的小姑娘，但已褪去青涩稚气，举止言语都颇为成熟稳重。

　　落漪支吾道：“大哥，还有一事困扰着我？”
　　“什么事？”
　　“那我可直说了……”落漪言语小心：“大哥醒后，为什么不向我报个平安？是不相信我吗？”
　　龙珏不气反笑，轻戳了下她的小脑门，“小傻瓜，我是在保护你啊，龙琰生性多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我怕连累你卷入这场纷争，招来杀身之祸。”他站起身，抬头仰望夜空星盘，说道：“我苏醒后，一切都已成为定局，死局当前，如何落子，才能扭转乾坤，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和墨枫一样，都在等待时机。”

　　落漪来到大哥的跟前，“如今时机成熟，绝处逢生，死局即破。”她伸出手：“兄长，你该回家了……”
　　龙珏抬眸，握住落漪的手，“好！我们回家！”
　　龙珏将人拥进怀里，落漪落泪：“大哥，我好开心，你还在，我们又可以一起对酒当歌、一起并肩战斗了……”

　　天香楼里，酒香四溢，歌舞升平，四海宾客纷攘而至，向龙琰道贺。
　　颜婉那日受了惊，导致早产，生产时失血过多，一直卧床休养，未到场，只是奶妈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来打个照面，便回龙灵山庄了。

　　忽然鼓声、乐声变了音调，悲凉哀怆，撼人心魄。
　　是祭奠逝者的殇曲。
　　整个天香楼瞬间安静下来。

　　随之笛音入耳，“呜呜”作声，似在哭泣，似在倾诉，婉转悠长。
　　尾声给人一种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感。
　　数条白色的丧幡从两侧落下，惊疑四座。

　　听见门口有人诧然地喊了一声：“龙少庄主！”
　　随即一众目光纷纷朝向，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腰上系着白绫。他虽瘦弱，略显病态，但身姿挺拔，眼神坚毅。
　　龙琰双瞳放大，眉间蹙起：“龙珏……”

　　龙珏站定在龙琰的面前，“我还活着，你是不是很失望！”
　　龙琰扯出一个笑：“大哥说的这是哪里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吩咐楚歌：“拿酒来。”
　　场上暗自低语的声音渐渐密集。

　　龙琰又道：“大哥既然安然无事，为何不给龙灵山庄报个平安，我们都以为你被魔族害死了，难过了好久。”
　　“是我思虑不周，让大家担心了。”

　　龙琰探话：“不知大哥的救命恩人是谁？龙灵山庄必定重谢。”
　　“墨氏一族。”龙珏的声音十分清晰。
　　场上的人面面相觑，诸多疑惑，魔族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不是魔族杀害了龙少庄主？

　　恰时，楚歌将酒水呈了上来。
　　龙琰表面故作泰然，心却犹如擂鼓，勾唇微笑：“你我兄弟很久未见了，恰巧今日是我儿的满月宴……”他别有用心地提醒：“哦！我和颜婉的孩子，我敬大哥一杯吧！”

　　龙珏接过酒盏，手腕一转，酒水倒在了地上，“百行孝为先，还是先敬父母吧！”
　　龙琰脸色铁青，忐忑不已。

　　龙珏故意道：“落漪呢？她怎么没来？”
　　“她没来不是很正常吗？”龙琰冷着脸：“她连我和颜婉的大婚都没来，一个小儿的满月酒又怎会放在心上？”
　　他一哂：“妹妹的眼里只有大哥，哪有我这个二哥啊？”

　　五年前，龙灵山庄，落漪等在风雪里，满眼苍白。
　　龙琰姗姗来迟。
　　“你明明知道颜婉对大哥的情意，为何还要用恩情逼她嫁给你！”面对落漪的质问，龙琰淡淡答道：“这是父亲的心愿。”

　　落漪欲言又止，只苦笑一声，本要转身离去，龙琰的话让她停住了脚步。
　　“落漪，为什么连你也跟那些老匹夫一样心总向着龙珏，难道也是因为嫡庶之别？”
　　“无关嫡庶，我对你们的亲情是相同的，若说庄主之位，你比大哥更适合，但颜婉……二哥并非良配！”

　　回忆过后，龙琰揶揄一笑：“我当初真的很羡慕你，轻易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而我再努力，也比不过。”
　　他脸色倏然一变：“可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风水轮流，你依靠的不过是天生的光环，而我如今得到的尊敬和赞许，都是我一点一点努力而来的！”

　　龙珏道：“若你的努力使在正途上，光明坦荡，我无话可说。可你的这条成功之路，有多少人埋骨，你害过的人怕是自己都记不清了，午夜梦回，你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龙琰不禁放声大笑，怒指龙珏：“后悔，我最后悔的就是不够狠心，让你们死里逃生。”
　　“父亲和母亲确实对你有所亏欠，你可以恨我们，但这些恩怨是非与落漪无关，你怎能对她下如此狠手！”
　　龙琰转过身，闭眼沉默未语，片晌才低声说了一句：“因为你们都该死！”

　　随即霹雳长鞭横空打来，直冲龙珏，寒冰剑光华夺目，形成一道防护，抵住强大的攻击。
　　落漪飞身上前，手握剑柄，一剑横扫出去，瞬间骤雪劲风，物什倾翻。
　　龙琰被击退，连连趔趄数步，被楚歌及时扶住。

　　落漪平稳着地，手腕婉转，所执长剑寒光一凛。
　　楚歌小声说：“庄主，墨枫带人围困了龙灵山庄。”

　　震惊、愤怒让龙琰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推开楚歌，霹雳似蟒蛇般血盆大口地冲向落漪。
　　落漪毫无惧色，用手中的剑狠狠刺穿蛇头，斩杀的动作十分干脆利落，剑气一倾而下，将地面震开了一道裂缝。
　　楚歌挡在龙琰的身前，被汹涌的气流击荡出去，龙琰勉强站起来，嘴角溢血。

　　落漪悲愤交加：“龙琰，你杀兄弑父，残害同袍，恶事做尽，罪孽深重，该当赎罪！”
　　她将寒冰剑举于面前，两指并拢，汇聚神力灌注在剑上，剑气凛冽。

　　落漪纵身而起，形似白虹，犹如神明降世，光芒四射。
　　龙琰狠狠摔下，骨头碎裂的声响，束冠被打掉，一头乱发，大口大口地呕着血，身体疼得抖动不止，一条血肉模糊的手臂分明地落在异处。

　　落漪提剑，一步步逼近，楚歌连滚带爬地跌在她的面前，紧紧抓住她的衣摆，“大小姐，求你放过庄主吧！”
　　落漪漠然未应。

　　楚歌跪地磕头，又重又响，苦苦乞求，很快额间就出现一大片血污。
　　落漪厉喝：“让开！你这是愚忠！”
　　“庄主对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此恩此情重于山海，君以国士待我，我理应以性命报之，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我都不离不弃。”楚歌的话语掷地有声，真挚恳切，很难不让人动容，但落漪深知龙琰为人，他就是那山中的毒蛇，若让他逃脱，逮到机会，必会反扑报复。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正要手起剑落，却被龙珏制止：“落漪，就饶他一命吧！死了一了百了，痛苦的活着才是对他最煎熬的惩罚，就让他去龙家墓陵好好忏悔。”
　　落漪无奈收剑，拂袖而去，她迈出天香楼的大门，浓云把日头遮蔽，天色昏黄，这一切似乎还未结束……

　　暮色苍凉，颜婉被香儿搀扶着走出房间透气。
　　那晚龙琰来看望她，她站在窗边，任风将发髻吹乱，檐下窗棂透进惨白的月光，映下一地的伤。

　　颜婉沉痛道：“如今你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杀我啊！”
　　“我不会杀你……”龙琰加深了语气：“因为我爱你。”

　　颜婉刚被泪水浸红的眼睛又湿润了，声音颤抖：“爱？你这样的人也配说爱！”
　　“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负尽天下人，唯独你和母亲，重于我的生命。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了，你便是我的一生所爱，至死不渝。”

　　颜婉的眼泪簌簌掉落，啜泣道：“可你不配拥有我的爱，你但凡有一点点人性，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死手！”
　　龙琰道：“前尘往事，诸多恩怨，你都不清楚！我只是为自己讨回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不在手段！”颜婉情绪激动，心一抽一抽地疼，“是了，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却一点悔意都没有，你根本没有心！”

　　龙琰红了眼尾：“我如何做，你才肯原谅我？”
　　“原谅？你不该问我，该原谅你的人也不是我！”
　　“可别人……我不在乎！”龙琰抓着颜婉的肩膀，近乎疯魔：“我曾经无数次地麻痹自己，只要你能陪在我的身边，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依然会加倍地对你好，可你心里呢？永远都放不下那个死人！”

　　颜婉凄恻地说道：“龙琰，任何人都比你自己了解你，你是野心家，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权利、地位，你欲求太多，多到命运无法付诸给你时，你就怨天尤人！命运本就不公，不是人人生来就可以拥有一切美好，你可以反抗，可以改变，但你不能失了本心，毫无底线，到头来满手血腥、满身罪业！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道理……你不是不知！”
　　龙琰感叹：“是啊！命运本就不公，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有正就有邪，有善就有恶，有好就有坏……”他晦涩地笑了笑：“谁不想做个好人呢！但不是所有人都配站在光里！试问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做到身在黑暗、仍心向光明，深受苦难，仍无怨无嗔吗？”

　　颜婉胸中徘徊着散不尽的悲伤，“你说你爱我，至死不渝，那你可愿意放弃一切，同我赴死？”
　　龙琰愣住，无措的眼睛有了泪光，踌躇了下：“我愿意……但我不想！我不惧死，但更贪生，我想长长久久、生生世世地与你在一起。如果一定要用死来证明，你才肯相信我对你的爱意……”他拔出腰间佩戴的一把匕首，塞到颜婉的手里，紧握两只细腕，将刀尖抵在心口，“那就来吧！”
　　回忆让颜婉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她好恨，恨自己爱上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这时，颜婉听到有人在唤她，她回头见是落漪，欣喜不已。
　　颜婉眼里含泪，打量着她身上的伤处，“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落漪摇头：“没事……”随后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讲给她听。
　　颜婉听时水光潋滟的眸子又滚下了泪。

　　龙珏正在前院与墨枫派来相助的属下交谈，听到身后的一声呼喊：“大哥！”
　　他转身回眸，一尺天光穿透云层倾落到颜婉的身上，光影斑驳，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那年回长林城的路上，云雁山峦，长河饮马，落漪问道：“大哥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这次回去要跟父亲母亲讲清楚，我不做少庄主了，我只想做只闲云野鹤，带着颜婉去看人间最盛景，执手天涯处。”
　　终是黄粱一梦，前缘尽散，唯有相思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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