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策

　　大理寺奉命开始查唐氏的案子，朝野上下自然也都不安心，他们知道年轻的帝王是执意要清算唐氏，此事绝无转圜，但也希望自己能从唐氏的案子里捞些好处，再不济至少也莫要被牵连了。

　　高琏坐在她房里正堂的太师椅上，一边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一边听康陵向她禀报唐氏一案的进程，屋里除了景思安陵外再没有别人，连那个爱操心的小丫头朱鹤都被她打发出去了，她也正好坐没坐相一会儿，乐得自在。

　　“大理寺的郑大人已经基本上将此案的证据整理好了，只待再审过一遍就要上奏陛下，让陛下定罪了。此中不仅有唐氏家主唐武隆在军中暗查亲信、私收贿赂、打压朋党，其子唐昂强抢民女、任由刁奴打死田庄佃农等罪证，还有不少唐氏历代先祖做下的不法事。这些罪名虽然也都是大罪，但唐氏有丹书铁券，死罪都是尽数可免的，算下来唐武隆也可保下一命，最多是个抄没家产流放边疆了。”

　　康陵脸上有易容，从前是个相貌堂堂的小伙子，如今却把他弄成了个扔到人群里就记不住了的样貌，弄得高琏很不适应，别扭的很。
　　“呸，”高琏将嘴里的瓜子皮啐了一地，“便宜他了，唐武隆这老贼身上有好几桩人命案子，按我说，这样的人就该千刀万剐。”

　　康陵也无奈，他叹了一口气道：“没办法，谁让他有个得力的祖宗呢。不过若是他老实认命倒是可以留一命，若是他不认命，也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了。”他狡黠地笑了笑。

　　高琏会意，将身体往前凑了凑，问道：“咱们的人干的怎么样了？”

　　“不用主子吩咐，我已经安排了人在各处闹市中散了消息，说唐氏被查出来要反，陛下也早就看不惯唐氏作为，只怕要满门抄斩了。唐武隆本来就是不是个安生的主，就算不逼到绝路也是要反的，更何况我们现在又给他加了一把火呢？有趣的事，不止我们一拨人在散这些消息，甚至他们说的更夸张，凌迟车裂的都是有的。”康陵很久没干过这么轻松容易的差事了，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这也正常，唐家坏事做尽，别说是我和蕴之，就是四叔也不想留他。唐武隆除了祖宗留下的爵位和手里的兵，他还有什么？唐家连家底都掏空了还仍旧那般铺张浪费，各房哪个不是偷偷那东西出去典当换钱？比起唐武隆，魏家那个老贼有城府多了，虽然也是个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主，”高琏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整个身子都陷在椅子里头了，“这垫子不舒服，不够软和，回头换一个来。咱们现在手上没兵，唐武隆真反了咱们派不上用场，你们还是照旧盯着魏家老贼和我四叔的动静，剩下的就交给宁家兄弟俩办，我能干的都干完了，且歇着看吧。”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有人叩门，道：“夫人，三爷忙完了政务，来请您回门。”这声音听起来是朱鹤，安陵过去开了门，果见朱鹤站在门口，而宁湛已经换好了衣裳，站在院中等候了。

　　高琏赶紧坐正了，问道：“回门？回什么门？”刚问完她陡然想起来，今日是她三朝回门的日子，只是自己只记得唐氏的案子，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朱鹤没承想高琏能把这样的大事忘了，她道：“夫人怎能把这三朝回门的大事都忘了？今晨我帮二位姐姐给夫人梳妆的时候还提过呢，要给夫人仔细穿戴打扮，怎么夫人转眼就忘了？多亏二夫人早早帮夫人准备好了车马礼物，要不然都不知道有多麻烦呢。”她一面说一面请高琏出门，高琏则慌乱地被景思与安陵整理着衣裳首饰，几乎是被推出了屋子。

　　“夫人光记得要处理田庄产业之事了，竟然将这等大事忘了。也是我们二人失职，只记得听夫人吩咐办差，忘了提醒夫人一句该动身回门了，多亏有妹子你。还有二夫人那边，也麻烦妹子回头带我去道谢，我们毕竟初来乍到，还得仰仗妹子多帮忙。”安陵比景思嘴巧，还不忘跟朱鹤道谢，景思只在旁边点头，不过态度倒是恳切的很。

　　宁湛看着她们的样子，只觉得无奈。

　　温氏到底做事周到，不仅安排好了跟着去的家人和礼品，还不忘在宁湛的车里生好暖炉，车上的熏笼里也换了新的沉水香。她亲自送二人上车出门，上车前高琏拉着她的手道谢不迭：“此番劳动二嫂了，这天寒地冻的，让二嫂一大早起来就为我操持，我真是觉得过意不去，待我回来，一定亲自上门，好好拜谢二嫂。”

　　温氏到不觉得什么，仍旧热络地招呼高琏道：“这有什么，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三朝回门的东西哪里有让新妇准备的的不是？倘若真如此，我们还不真成了人家的笑话，纵然是亲家老爷太太也放心不下去，觉得我们亏待了弟妹你了。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都是一家人就不必说这些虚礼了，弟妹还是早些去，莫让亲家老爷太太久等了才是。”她招手，示意景思与安陵扶高琏上车。

　　高琏还欲再客套一二，却还没等她说什么就被温氏并景思安陵推上了车。一上车高琏就看见宁湛安坐车中品茶，半掀着帘子看着外头，脸上还挂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于是不忿道：“不都说你们是规矩守礼之家吗？怎么不见你去给二嫂道个谢，反而在这里看我们的笑话了？”

　　宁湛放下帘子，慢条斯理地看着手中的茶盏道：“二嫂说的没错，她如今统管全家，这本就是她分内之事，莫说是你的，前面的四弟妹与将来的晋阳主三朝回门也是她来操办的。至于道谢，上车前我就已经向她道过谢了，是你只顾唐氏一案，忘记了三朝回门之事心虚罢了，才非要拉着二嫂客气半天。”

　　车中只有他们二人，高琏觉得尴尬，于是挑起了一角帘子，只看向车外，她道：“那些关于唐氏的消息，你也散出去了不少吧？”
　　宁湛不答，算是默认。

　　“你倒是懂得变通，我还以为你只会认死理呢。”高琏咧着嘴，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宁湛也不看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回敬她道：“要是我人死理，你还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高琏耸耸肩，不置可否。

　　“不过此番应该不少人都盼着唐氏倒台，不只是你我与陛下，就连昌王也给我们帮了不少忙，只能说也是唐氏作恶多端。”宁湛今日应该是心情很好，语气都比平常轻松了不少。

　　高琏又翘起了二郎腿，吊儿郎当地道：“活该，唐老贼那副狗憎人厌不可一世的样子，别说是我们和四叔了，就是魏老贼也看不惯。说起来魏老贼还比唐老贼好些，至少没有那满院子的莺莺燕燕，别人都是掏空了身子，唐老贼连脑子一并掏空了。”

　　这话说的不像个样子，宁湛又皱起了眉头，正打算说她两句，却见她机灵地换了话题，道：“你以为，唐老贼能忍到几时才发作？”

　　宁湛虽然不喜她这没个正型的样子，但毕竟有正事要谈，也顾不上这些了，只瞪了她一眼，便答道：“至多明日，唐武隆不是什么三思而后行的人，我与五郎今早去拜见过陛下请了旨意，现下五郎已经去安排帝京布防，万事俱备，只待唐武隆动兵了。”

　　“可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件事太顺利了，竟然没有任何的阻碍，真是见了鬼了，”高琏换了换坐姿，一只脚踩在褥垫上，手就顺势撑在膝盖上，“算了算了，哪里来的这样疑神疑鬼的臭毛病，真是没意思，顺利些不好吗？”
　　宁湛看着她自说自话的模样虽然奇怪，但也很是有意思，于是松了眉头。

　　比起他们的自如轻松，唐府里就是另外一副模样了。唐府的正堂里乌泱泱跪满了人，无不愁容满面，不少女眷还在低声哭泣，几个幼童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被母亲按着安生跪着，生怕触了唐武隆的霉头。

　　唐武隆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向门口张望几眼，等待着打探消息的仆从回来，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唐夫人早已经哭肿了眼睛，颓丧地瘫坐着。

　　自从唐昂被下狱、唐家被封以来，唐武隆的心就没安下来过。唐老太太一听到消息就晕了过去，直到现在也没醒来，前来传旨封唐府的郑卓元见她年事已高，怕先出了人命，才上表高楷，给唐老太太请了个大夫看病开药。

　　府上的子弟都是一群草包，谁也拿不出个主意来，如今府邸被封，那些幕僚师爷也过不来，唐武隆只见众人哀叹哭嚎，自己头脑中也是乱糟糟一片，满腔都是无处发泄的怒火。

　　“老爷，老爷！”门外传来家丁的高喊。

　　唐武隆一下子来了精神，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前，急慌慌地问道：“怎么了？快说！快说！”

　　堂中跪着的子弟与女眷也都抬起头听着，生怕漏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家丁许是跑得匆忙，正大口的喘着气，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老爷，不好了老爷，我今早出去打听，现下满帝京都在说，说大理寺已经查明了众位爷的罪名，待再核过便要上表给陛下定罪了。说众位爷身上担着的罪名不只有草菅人命、以下犯上、抢占民田、收受贿赂，更有谋反不臣，纵然是咱家有丹书铁券也保不住了！”

　　一时满堂哗然，连唐武隆也经受不住，身形晃了两下，直要往地下栽，幸亏身边的官家眼疾手快，才将他扶住。

　　“他们还说，”家丁见唐武隆脸色不好，话说到嘴边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抬着头看唐武隆的眼色。

　　“说！好的坏的都一并说了！”唐武隆话里话外带上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说大爷此番惊了江都大长公主的驾，大主回府后重病一场，陛下为表孝心，下旨严惩大爷，说不必等咱们家的案子查完，即刻便要处斩大爷，大爷，大爷也就这两日了。”家丁将头深深埋在地上，再不敢抬头看唐武隆。

　　还没等唐武隆有什么反应，屋里的唐夫人与唐昂的妻妾先凄厉地哭了起来，有几个幼童被吓着了，也跟着哭起来，一时哭声震天。

　　“哭什么！都哭什么！”唐武隆怒气冲冲地走到唐夫人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我平日让你多管教这个逆子，你倒好，将他惯得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他，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唐昂的妻妾们见唐夫人被叱责，赶忙止了哭声，几个哭闹的孩子也被乳母捂住了嘴，不让他们再出哭声。

　　唐夫人虽然自知自己对唐昂溺爱太过，但自己在一大家子面前被唐武隆下了面子，自然更是不服气，于是道：“老爷也别只责怪妾身，满府里谁不知道这府上是老爷当家，管教孩子哪里轮得上妾身？如今到了这般田地，妾身也不怕各位叔伯小辈们笑话了，妾身是教子不严，老爷又哪里是什么严父？昂儿房里的姬妾，老爷只怕上手了个遍吧？既有这样的聚麀之消，哪里还舍得教训孩子，父子其乐融融，倒是省了老爷搜罗美人的功夫！”

　　他们父子的丑事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唐武隆被唐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揭了短，面子上自然过不去，他满面通红，既是怒，又是羞恼。

　　“大哥，大嫂！如今家里骤然逢难，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唐武隆的二弟见唐武隆又要骂唐夫人，生怕唐夫人又被激怒，再说出什么来，于是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说到这里，唐武隆又是一腔怒火，他指着满堂的唐氏子弟道：“你们平日里只知花天酒地，到这般时候，竟然没一个人拿的出主意来！依我看，倒还不如那外院护院的狗，见人来围府，还知道叫上一两声，你们一个个竟然都跟吓破了胆一般，一个屁都不敢放！”

　　“大哥，既然陛下执意要对我们不仁不义，我们也不必做什么忠臣，干脆起兵反了就是，也不必再这样低三下四的了。”唐老二也是个脑筋直性子爆的，直接当堂说出，震得众人都是一激灵。

　　唐武隆低头思索了一会，他自己本来就有取高楷而代之之意，此刻被逼至绝路，起兵造反也是个好法子，到时候事成了也好再说一说自己的无奈与迫不得已，于是略一点头，便要说好。

　　“此法万万不可！”人堆里骤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将唐武隆的话堵在了唇边，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清瘦少年正抬眼看着唐武隆，眼神清亮而坚定，没有丝毫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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